Unable to perceive the shape of You, I find You all around me. Your presence fills my eyes with your love, it humbles my heart, for You are everywhere. (The Shape of Water,2017) 他又做了那個夢。 一切都是靜墨的灰。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灰色的人們慢動作奔跑著,身旁掀起一陣陣灰色的煙塵,寂靜而喧囂。 而他跟著人群不斷向前奔跑,肺像是在深海般傳來窒息感,空氣煙霧瀰漫,大地不斷震動,汗水模糊的視野裡,只剩下前方引領方向的鋼盔,反射出奪目的刺眼光線。光線插進他眼底,讓他閉上雙眼。 而後他躺臥在地。 地面不規律的跳動,像是失序的心跳。天空飛過一台又一台飛機,落下一陣又一陣灰色雨滴,雨滴落地激起巨大的水花,他不由自主地隨著漣漪晃動,像是池塘裡搖擺的葉子。 一雙手、兩雙手、無數雙手將他從深海撈出水面,他隨之浮起,陽光從陰翳的雲層頂端落下,打在他的臉上,亮得讓他屏息,耳裡卻傳來尖銳的厲鳴。水從他的耳中溢出,沾濕了臉頰,滴落在衣領,被他以指尖捻起。 觸感黏膩,有著近乎夜晚的深灰色澤。 氣泡聲震耳欲聾。 ※ 「喂。」 紙屑落地。 「喂!」 扭曲的白色鋁罐被扔往牆上,反彈後落地,幾點橘色的水滴從橢圓形的開口噴出,在地上形成斑駁的污漬。 「喂,你!」 金屬製的垃圾桶被狠狠踢了一腳,痛得彎腰倒地後發出了巨大的聲響,而這噪音終於驚動正用灰黑的看不出原來色澤,黏成一團的棉繩拖把緩緩抹過地板的清潔工。清潔工穿著連身的灰色制服,材質粗糙,有著大大小小的口袋,與拖把一套的灰色鐵水桶正放在不遠處,裝著半桶黑色的水。他轉過頭,彷彿此刻才注意到有人站在他的身後,泛灰的口罩上,迷茫而空洞的雙眼透露著疲倦的淺棕色。他先是望向杵在路中間的人,視線掠過那張滿含怒氣的臉,停留不到一秒便立刻轉開,接著又望向剛剛已經拖過,現在卻變回一蹋糊塗的走廊地面,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口罩下嘆了口氣。 而這樣的反應似乎再次激怒了充滿怒火的阻擋者:「他媽的!你什麼意思!我剛剛叫你是沒聽到嗎!」騷動引來了旁觀,細微的恥笑聲讓他滿臉通紅,於是變本加厲扯起清潔工的領口,舉起拳頭。但讓他意外的是,對方眼裡沒有恐懼,只是一片漠然,而這樣的態度更加深他被嘲笑的感受,還是被一個廉價又低賤的清潔工人取笑,這讓原本只是作勢舉起的手真正有了揮落的打算。 「別在意,坦白說他還真的聽不太到。」眼看情勢不對,遠處站著聊天的人終於願意出聲打了圓場:「你才剛來不久對吧?他是『這個』,為了做面子,上頭特招進來的。」那人用手在耳後做出個半圓,下意識發出一聲對不幸的嗤笑。 「切,原來是個聾子。」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拳頭是揮在棉花上,那人悻悻然啐了一口,勉強熄了火,粗魯地用肩膀撞開還眼睜睜站在原地的清潔工,大步離開。遠處的人本以為有場好戲可供打發休息時間,眼看戲倏地落幕,意興闌珊地三三兩兩散去,留下一身灰衣的人站在一地狼藉當中。 他沉默地將拖把靠牆立好,彎下腰,將滿地的髒亂垃圾一件件撿回已經變形的垃圾桶中,將拖把換水,再次抹過金屬的地板,直到此處重新恢復整潔的樣子才緩緩離開。 從始至終,都懶得多看任何人一眼。 彷彿那些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與己無關。 ※ 「艾迪!這裡!」甫踏入休息室,清潔工——艾迪便看到一名黑色長髮整齊梳成包頭的女人對著他大力揮手,口型誇張喊著:「我替你占了個位子!」她誇大的肢體語言與音量果然引來周遭嫌棄的眼神,但她毫不在意,不斷拍著自己身側長椅的空座位,示意艾迪靠近。 即使女人的嗓音在他耳中幾不可聞,但從這半年以來艾迪對她的認識,即使不讀唇語,他也能清楚明白她——瑪莉亞——想要表達的意涵。口罩下的嘴角不自覺微微勾起,他快步走到瑪莉亞身旁坐下,這才打著手語回覆。 謝了,但這裡到處都是位子。 「那是現在才這麼空!剛剛人很多的時候我可是花了很大功夫才幫你留了位子!」瑪莉亞一臉被冤枉的表情,比手畫腳地說:「我這可是為了你!」 萬分感謝。艾迪誇張地站起身鞠躬,坐下後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無意的,但瑪莉亞總是很懂得怎麼逗他開心。 「不用客氣!不過你怎麼現在才來?休息時間都快沒了!」瑪莉亞問,手裡一邊把已經吃完的食物紙袋擦拭乾淨後摺好,準備明天再拿來重複利用。 沒什麼,不用在意。取下臉上的口罩摺好塞進口袋,艾迪打開面前的置物櫃,從裡頭拿出自備的三明治咬了口,本想隨便帶過,但對上瑪莉亞探究中帶著關懷的視線,他只好稍微解釋剛才發生的事。 只不過是遇上了一點小麻煩,所以有條走廊重新打掃,才拖到時間。 「又是那些無聊的人跑來惹你對吧!」雖然艾迪避重就輕,但瑪莉亞還是聰慧地立刻就猜到發生了什麼。 這種事情三天兩頭就會發生一次,無非就是那些吃飽撐著的上班族又一時興起,以找他們麻煩、取笑他們為樂。這間休息室裡的人都遇過,好一點的狀況是被遠遠嘲諷,糟糕一點的,除了被找麻煩,還會被動手動腳,甚至開黃腔性騷擾。而當被生活的無奈逼著經驗豐富後,多數人學會在第一時間遠遠避開麻煩,但瑪莉亞也不知道艾迪究竟是過度認真還是固執,她覺得艾迪總是避不開那些衣冠禽獸,不只時常正面碰上他們,偶爾還會被打。 但追根究柢,一切都是那些人喜歡找他們的麻煩。她憤怒地大聲喊著:「那些好手好腳的人到底有什麼毛病!每天坐在辦公桌前面就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嗎?也不想想他們得到的這些乾淨環境是誰負責維持的?難道他們以為廁所放在那邊自己就會變乾淨嗎?難道他們以為垃圾桶擺著不管就會自己變空嗎?不感激就算了,每次都看不起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眼看附近的同事都看過來,艾迪用力把已經激動到站起來的瑪莉亞壓著坐下,把從她膝蓋上滑下去的袋子從地上撿起來,重新在她膝蓋上堆好。妳冷靜點,我沒事。他對著瑪莉亞比。別為了那種人生氣,一點意義都沒有。 「你說得對。」瑪莉亞認同地點點頭,「我罵給你看他們也不知道,真該當面罵罵他們才對。」 艾迪咬了口三明治,隨手比著。別鬧了,妳的工作不想要了? 「這可不行,我需要錢呢。」她嘆了口氣。如果不是缺錢又找不到工作,誰想來這裡。 那就對了,反正他們罵我,我也不會痛,因為我聽不見呢。 這個拙劣的笑話並不如艾迪預期,瑪莉亞沒被他逗笑,而是露出有些哀傷的表情望著他,接著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該死的戰爭。」她輕聲道。 艾迪沉默,嘴巴裡咬到一半,原本還算美味的三明治突然變得有些難以下嚥,乾硬地哽在他的喉嚨,吞也吞不下去。他喝了幾口水,好不容易才把半個三明治吞下肚,剩下的卻怎麼也都吃不下了。他把三明治重新包起來,放回置物櫃裡。 「不吃了?」 嗯,我飽了。 「吃這麼少,你是不是又瘦了點?」瑪莉亞皺著眉,下一秒瞪大眼睛,眼底閃過似乎想到好點子的亮光,興高采烈問著:「不然這樣如何?今天晚上來我家吃飯!我昨天才去市場買菜,剛好有買到你喜歡的鴨肉喔。」 對於瑪莉亞的盛情邀請,艾迪遲疑了好幾秒鐘,幾乎都想要答應了,但最終還是選擇搖搖頭。 他知道瑪莉亞對自己有好感,自己跟她相處起來也相當愉快,但那種感覺——他很清楚自己的感覺——他對瑪莉亞的感覺不是戀愛的情感,暫時也沒有培養的打算。瑪莉亞也很清楚這一點,他曾經隱晦的表態,希望她不要把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但即使知道,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對他,旁人對於他們兩人的訕笑,她也毫不在意。 為了他們都好,他最好還是主動保持點距離。艾迪想,帶著歉意比著。抱歉,但今天——明天我有事。 「真可惜,那就下次吧。」瑪莉亞笑著答道,表情明朗而沒有半點遺憾。 鈴聲恰好在此時響起,他們的休息時間結束了。 而瑪莉亞率先站起,「我先走啦艾迪!」她對艾迪揮揮手,戴上口罩,一跛一拐地離開休息室。 艾迪也對著她的背影揮了揮手,把嘴裡咀嚼半天的麵包吞下,接著三口併作兩口灌下一整瓶草莓奶昔,把殘渣與碎屑都一同沖進喉嚨裡,原本空蕩的胃總算有了點沉甸甸的實感。 他重新戴上鴨舌帽與口罩,把自己整理成低調而不引人注目的樣子後才走出休息室。 希望下半夜能來點幸運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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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ww.plurk.com/hikaru801 日期
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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