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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光乍亮,艾迪才離開了那間燈火通明的大樓。 他搭上第一班車,穿越大半個城市,在漸漸醒來的車陣廢氣中下了車,拖著疲憊的身體繞進路旁的華人商店——只有華人商店會在清晨準時開門,或許這該歸功於黃種人的守時觀念,與生怕少賺一分錢的謹慎——最終,他手裡拿著一袋微波食品,飢腸轆轆地回到一間骯髒破舊的狹小公寓。 從褲子後方的口袋掏出鑰匙打開門,即使聞了一整晚過量的清潔劑,疲乏的嗅覺仍把迎面而來的潮溼與霉味聞得一清二楚,艾迪打了個噴嚏,用腳甩上門的同時踢開腳上的鞋,把身上多餘的重量全都掛在門邊的衣架上,只穿著一條內褲走進屋裡。 他不喜歡把制服上的味道帶進房間,一方面是因為那件灰色的連身套裝總是不免沾上各種氣味,每天清洗又太過麻煩;另一方面則是那件衣服總會不斷提醒他,好像他再也無法脫離那個樣貌,那個灰色而不引人注意,甚至讓人厭惡的姿態。但他知道,他不會永遠是這個樣子。 幸好現在還不到冬天。艾迪心想。冬天的話就得多洗一件家居服。 他把手裡的紅色袋子拆開,倒了半袋進盤子裡。金黃色的薯球上結著霜,在盤中疊成一座小山,像是被雪掩埋的萬聖節南瓜。半滿的盤子被他送進微波爐裡,在橘光點亮,盤子開始慢慢旋轉,利用這段時間,他走進一旁的浴室。 用熱氣洗去了一身疲倦,他冒著白煙從浴室走出,毛巾掛在脖子,接住了髮絲上滴下的水滴。他剛剛在浴室打量著自己的頭髮,感覺差不多是時候該剪了,但想到這又是一筆支出,他就覺得或許還能再撐幾週再說。 或許再撐幾個月也行。艾迪心想。 他手上沾了一整天刺鼻的洗潔劑被廉價的沐浴乳香味勉強蓋過,卻混合成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絕對算不上好聞,卻也還算可以接受。 他聞起來大概就像是被命運摧殘過後的味道。艾迪心想,微波爐裡光芒已經熄滅,他不怕燙地用手把盤子直接拿到桌上,用叉子一連叉了三顆薯球同時塞進嘴裡。 油炸食物帶來的熱量終於喚醒了已經昏昏欲睡的腦袋,他隨手把桌上蓋著的雜誌與報紙掃到地面,被壓在最下面的是台黑色的老舊筆記型電腦,外表滿是刮痕,歷經風霜。艾迪按了開機鍵好幾次才把電腦喚醒,又經過好幾分鐘,直到一整盤薯球都進了他的胃裡,電腦終於開機。 替代滑鼠的觸控螢幕早就失效,艾迪坐在沙發上,狹小的茶几上同時擠著電腦跟外接的滑鼠,雖然插著網路線,網速還是慢得像是爬行,但總比每天晚上他出門前的網速好。 這家公寓在出租時號稱的速度跟實際上能使用到的根本完全不同,艾迪跟房東反應過兩次,但房東永遠都只會說電信公司的人說線路是正常的。但艾迪很清楚,問題並不在於線路,而在於他有個每天晚上都在下載A片,打手槍時還從不關門的好鄰居——並非出於自願,但次數一多,他上班時偶爾還是會不小心看到。 艾迪點開網頁,在龜速的網路中瀏覽各地的新聞。戰亂、飢荒、政治貿易、貧富差距,除了年份、地點與人數之外,一切總是雷同的,人類總是一而再的重複過去的歷史。等到已經瀏覽不到任何新聞後,艾迪下意識點開了信箱。 那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 採訪邀約、寫作素材、制式行程、開會紀錄,所有重要訊息都存在信箱當中,即使他知道已經不會有任何新的信件寄來,他還是每天不間斷地點開信箱,容量也每個月續費維持。 因為只有在這裡,他終於可以做回自己——艾迪。艾迪·布洛克。 一個記者。 他在一片空白的頁面等待了好幾分鐘,等到讀取結束,頁面顯示出來的同時,卻發現自己突然有了封新的未讀信件。 是安妮·威寧寄來的。 他按在滑鼠左鍵上的手指像是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顫抖而遲遲無法點下,內心在立刻點開信件或暫且放置不理中來回拉鋸,一時間難以抉擇。 這封信的寄送時間是八個小時以前,如果有什麼緊急的事她會打手機來,他沒接到電話,所以這應該不是什麼緊急的事。艾迪想著,卻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機早就不知扔在何處,即使有電話來他可能也沒注意。他慌忙起身想尋找手機,下一秒卻因為動作太大拉扯到滑鼠,緊接著整台電腦順勢落下。 艾迪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撲倒在地,終於在電腦落地的前一刻及時挽救,卻沒來得及同時拉住鬆脫的電源線。經歷許多磨難的電池早在幾個月前就壞到毫無功能,於是在電源線脫離電腦的瞬間,螢幕啪的一聲熄滅。 他發出一聲含糊的痛叫。為了接住電腦,他的手肘齊齊撞到地面,受到重擊,膝蓋受到的衝擊輕了一點,但也沒好到哪去。經驗告訴他這種反饋的痛感至少是瘀青,甚至有可能骨裂,但他沒時間研究自己的傷勢,而是把電腦扔回桌面就立刻一跛一拐跑到門口,在自己今天穿過的灰色制服內尋找手機。 掏過每一格口袋,艾迪最後終於在前胸的拉鍊裡找到早就沒電的手機,他再次大步奔進臥房拿床頭的充電器,無視腳底不斷傳來的碰撞感。那是樓下鄰居對他舉動進行的抗議,每當他的腳步聲大上那麼一兩分貝,他的鄰居就會義不容辭舉起拐杖,敲天花板提醒他安靜。如果不理會,幾分鐘後房東就會打電話來。通常艾迪會收斂,因為跟一個年邁而聽不下任何意見的鄰居溝通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何況對方讀不懂唇語也不懂手語,但此刻他毫無耐心,最大的寬容就是無視那不規律而令人煩躁的震動感。 跟電腦相比,手機倒是很快開機,他立刻檢查通話紀錄,但一通未接來電都沒有。艾迪鬆了口氣,下一秒內心卻升起來一股微妙的遺憾。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想起那封來信,艾迪又點開了手機裡的信件應用軟體,看著一片空白的頁面與訊號顯示,習慣性等待了好幾秒鐘,這才突然想起,當初他為了省錢,老早就把手機網路停掉。他原先想著反正工作的地方為了避免資料外洩一律禁用手機,平常回家後也有筆電的網路——雖然很慢——可以使用,沒想到會有突然需要的一天。 他從來沒有一刻這麼痛恨過自己為了省錢而停了手機網路的想法,但沒辦法,最終艾迪只得重新回到電腦前,心急如焚地等著電腦重新開機。 在彷彿經過一個世紀的等待之後,艾迪終於點開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簡短的信,該有的問候一句不少,卻陌生到令人難以置信。從信的內文來看,沒有人會相信他們曾經多麼親密,幾乎論及婚嫁。但他們終究是分開了,由於他愚蠢的堅持,導致了現在的後果。 信裡寫著,她即將搬離目前的住處,並整理出一箱他遺留在那裡的物品,隨信附上了張照片,想確認是否要直接丟掉,或是寄回給他。如果要寄,請艾迪回信把住址提供給她,她會等兩個星期。 這是一封極其普通的信,既然已經分手,想把他的東西寄回來也是人之常情,但最讓艾迪驚訝的,是安妮要搬家這點。 安妮現在住著的那間公寓——曾經是他們的公寓——是他們花了一年親手打造,起初花了整整兩個月穿梭在舊金山中,在無數的房屋中挑選,好不容易在一個陽光燦爛,空氣中伴隨甜蜜花香的午後,在推開公寓門的那一霎那,他們就知道就是這裡了。有著漂亮的落地窗景致,每當夜晚來臨,他們的窗前就像是流動著一條璀璨的銀河,更別說是屋內的各種擺飾,艾迪每去一個國家,就會從當地寄回充滿特色的紀念品,安妮會將它們妝點在適當之處,就像是艾迪陪著她,從沒離開過一樣。 艾迪一直以為,即使他們分手,即使他離開,安妮也會一直在那裡,只要他能恢復,重新拿回他該有的名聲、地位、一切的一切,他們就可以再次如同過去那般親密,重新回到那間充滿回憶的屋子當中。 他從沒有想過安妮會離去。 為什麼? 他耳中又響起了接連不斷的氣泡破裂聲,像是來不及呼吸就突然被一把拉入深沉而冰冷的河水當中,周圍的一切寂靜而窒息,光線在他的眼裡晃動,映出影影幢幢的倒影。 直到感覺到手掌心傳來刺痛感,艾迪才發現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時已經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四個月牙型的印記,紅得近乎出血。 冷靜。他無聲對著自己說,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強逼著自己每一次吐氣都比吸進來的更長,直到肺被鼓脹、被壓縮到極致,試著不讓自己再陷入灰色的夢魘。 不知道過了多久,艾迪終於感覺自己好了一點,雖然不太通順,但至少能夠正常呼吸,那些氣泡的聲響也隱沒到幾不可聞的程度。 至少比以前好多了。他苦中作樂地想,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又看了一下時間。只花了十分鐘呢。 艾迪隨手拿起剛剛掉在沙發上的毛巾,擦乾了上半身冒出的汗水。汗水黏膩的觸感離去後,他打起精神,開始在桌子、沙發、地板上到處摸索手機,卻遍尋不著,直到尋找的方向一路走進臥室,看見躺在床頭櫃上的手機,艾迪這才想起剛剛他順手就把手機放在房裡充電了。 但正當他找出安妮的號碼,想打過去時,艾迪突然愣住了。 即使打通了,將疑問問出口了,那又如何呢? 他早已聽不見安妮的回答。 艾迪緩緩放下手機,垂下肩膀頹坐在床邊。 即使改用信件、就算他聽得見,他又是用什麼立場去質問她呢? 是他先轉身離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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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ww.plurk.com/hikaru801 日期
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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