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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滿水的拖把落在地面,噴濺出星星點點的水花,隨著牽引的力道,在灰色地板上落下一道道來回的濕亮痕跡,艾迪慢慢倒退,眼前的地面一寸寸被水痕佈滿,動作卻比以往慢上許多。 「艾迪,怎麼了?」感覺到艾迪似乎有些異樣,瑪莉亞拍拍艾迪肩膀,讓他看著自己的同時小聲問著:「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黑眼圈也很重的樣子,沒睡飽嗎?」 沒事。艾迪揮了兩下手否認,但就連這樣的動作都比以往頹喪許多。 瑪莉亞還想說點什麼,不遠處他們的主管卻惡狠狠給了他們一眼,她只好放棄好奇心,故作安分地開始打掃。 今天才上工沒多久,不知道基於什麼理由,艾迪跟瑪莉亞突然一起被主管叫走,到了一個新區域打掃。走過來的路上,瑪莉亞才不過東張西望一下,就立刻被帶路的主管狠狠警告,讓他們別做一些無關的舉動,兩人只好一路沉默著到了現場,開始打掃。 在機器化而無聊的工作當中,艾迪的腦海裡忍不住不斷想起昨天的情景。 兩週前,收到安妮的搬家來信後,艾迪整整失眠了兩天——幸好那天是週五,而那週剛好輪到他放假——思忖再三才頂著兩隻黑眼圈回了信。他並沒有把自己的地址給安妮,而是約了兩週後,也就是昨天見面,地點則是(曾經是他們的,現在則是安妮的,但很快她也要搬走的)公寓門口。 不想見我的話,把東西擺在門口就好,我會拿走。在信的末尾,艾迪故作輕鬆地寫,但實際上,只有他知道,他無比渴望見到安妮一眼。 當初,艾迪要代其他同事的班去當兩個月的戰地記者這件事,安妮一直非常反對。原因不只是因為危險,同時也是因為那段期間剛好撞上了他們原定要結婚的日期。場地已經租借,婚禮日報也印製完成,婚禮的一切規劃正如火如荼進行,艾迪卻萬萬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不只是因為想讓自己的資歷更好看,更因為他們電視台裡的潛規則——只有擔任過戰地記者,才能擁有自己的節目,這是他的夢想。 他試圖以此說服安妮,但安妮怎麼樣都不能接受。婚禮的錢都花下去了,家人、親戚、朋友也都通知了,明明一切都已經快準備好,為什麼卻要為了這麼危險的事情破壞這一切?難道真的沒有那個資歷就不行嗎?就算真的要去,不能等幾個月之後再說嗎?安妮的疑問與不滿一個接著一個,但艾迪心知肚明,這是一個他不想也不能錯過的機會。 好說歹說也沒能讓安妮同意,最後,在沒討論出共識的情況下,艾迪任情況擱置,並在時限來臨時毅然決然地踏上了飛機。 他以為不過是兩個月,以為不過是多花點錢重新辦場婚禮,以為安妮終究會明白,以為這是一個更好的選擇,以為不過是場冒險,但一切都不如他的想像。 誰也沒有想到,只是一次出差,卻斷送了他整個記者生涯。 本來,他以為自己只會去那裡訪問駐紮當地的士兵生活;調查當地孩童的需要與困境;對難民側寫戰爭對他們的影響;拍攝戰鬥的遺跡;閒暇無事時協助進行救濟與重建工作,時間一到就能回來,卻沒想到,他所在的記者團卻在某次移動時,突然遇上了一場空襲。 事情發生之後,他聽說原來那是一個意外,敵軍原先是想去轟炸兩公里之外的一個疑似有駐紮軍隊的當地部落,卻在行進時意外注意到他們,並在無法確認他們身份的情況下選擇開火。但當滿天的炸彈朝著他們落下時,艾迪才發現一件事。他跟士兵、跟難民、跟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個人並沒有任何不同,同樣弱小而無助,恐懼卑微如塵土。他手中的記者證並不是萬能的,擋不下子彈,也不能讓他從火焰中幸免於難。 但艾迪的運氣很好,同時也很壞。 幸運的是,被派來陪伴他們的那少數幾個士兵當中剛好有個醫療兵,他救了艾迪,將艾迪在黃金時間內帶回營地。在經過治療後,他的性命被保住,並在狀況穩定後被送上飛機回到美國本土。雖然身上的疤痕無法完全消失,卻也漸漸柔軟平滑,不再影響行動。 不幸的是,因為爆炸的聲響,艾迪最終還是失去了雙耳的聽力。 但安妮並不是在這時候離開他的。 經過詳細的檢查,醫生冷漠而盡責的寫下診斷結果:他的耳朵失去聽力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為病毒感染導致的受損,一部分則是心理因素。這兩者都不是沒有復原的可能,至少能恢復到能用助聽器,有一般人三四成的聽力,只是恢復的時間無法預期,有可能明天就復原,也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恢復如初。 在幾個月的療養後,艾迪身上的傷勢都已經復原,但聽力卻遲遲沒有恢復。而等他回到公司時,等待他的卻是第二個壞消息——傑克,也就是他的老闆,用遺憾卻無法轉圜的表情跟一封信告知他,雖然很抱歉,但艾迪已經被開除,資遣費跟這幾個月的薪水也都已經打到他的帳上,希望他能好好善用這筆錢,開啟一段新生活。 看著隔著會議桌那張曾經一次又一次讚美他,拍拍他的肩膀,說自己一直都對他寄予厚望,說他對這間公司是多麼不可或缺的人才,但此刻艾迪定睛一看,卻只能在傑克的那張臉上找到滿滿的銅臭味。當下,艾迪想掀翻那張桌子、想對著那張臉大聲咆哮,想問難道自己這幾年來為他賺進這麼多錢,換來的就是這種下場?難道他為這個工作付出的一切,都可以用那筆金錢一把抵銷?這家公司就是用這種態度對待員工? 但最後,艾迪只是拿起了那張宣告他從此之後就是自由之身的紙,用他最後的尊嚴,轉身離開那間曾經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待在那裡,此刻卻再也不想踏入的傷心地。 艾迪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抱著他的私人物品離開公司,只記得回到公寓後,他呆坐在落地窗前,看著陽光在地上漸漸變短,望著黑夜取代了藍色的天空。當天提早回家的安妮替他點起了燈,抱著他,落在他臉上的淚水熱得像是岩漿,卻無法溫暖他一絲一毫。 一開始,艾迪並沒有死心。他在沮喪了兩天後踏入了漫長的求職期。從親近的朋友到泛泛之交都行,他開始一層一層的尋找,從原先與他所在的電視台同等級的大公司,一路尋找到默默無名的小公司;從至少要有一個專欄位置的國際記者,到休閒旅遊、醫療保健專區的編輯都行。但一次一次的軟硬釘子,婉拒或是嘲笑,漸漸讓他認清事實。 有誰會想僱用一個聾子做記者呢? 雪上加霜的是,問題不單單只是聽不見。在一次的複診中,醫生用白紙黑字清楚告訴艾迪,隨著聽不見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的發聲方式也會發生改變,變得更加模糊而難以辨認,說話也會出現問題,可以的話,盡快開始練習手語才是最佳方法。 安妮試圖勸他,一次一次用顫抖卻仍然秀麗的字跡告訴他,並不是只有記者是唯一的工作選擇,還有很多機會等著他,她不會丟下他。但艾迪一句都聽不見,他們為此吵了無數次架,又或者兩方都只是對著對方吼叫出情緒,一次又一次假借溝通之名,進行毫無進展的情感發洩。 最後,艾迪主動跟安妮提了分手。 他終於忍受不了自己是兩人當中成為絆腳石的那一個。 經過無數次眼淚的教訓,安妮清楚明白她改變不了艾迪的決定,就如同當初她阻止不了艾迪前往戰地,現在她也阻止不了艾迪選擇離開她。最終,艾迪離開了那間公寓,帶著一個行李箱,和一台摩托車。 在各家便宜的旅館當中兜兜轉轉,在被醫療費用花得差不多的保險費跟存款近乎耗光前,他終於找到落腳之處——也就是他現在住的這間破爛公寓,舒勒大樓。位於舊金山房租最便宜的貧民區,艾迪以前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有一天會住在這裡,這件事他也不想讓安妮知道。雖然他們已經分手半年,但他仍然不想在她面前露出狼狽的模樣。 而在與安妮約定的當天早晨,太陽還沒升起,艾迪就已經醒來。他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從十套衣服中挑出一套最新、最乾淨的黑色上衣跟深藍色牛仔褲(但即使是這樣,它們仍然是破洞的),試圖讓自己看起來過得還不錯——不單單只是為了面子,他也想讓安妮知道他已經振作,至少看起來是振作的樣子。 他在公寓地下室一團糟的雜物中找到熟悉的綠色防水布邊角,花了點時間把通道清空才順利掀開佈滿灰塵的防水布,防水布下是他熟悉的夥伴——一台摩托車。摩托車的金屬零件已經有了鏽跡,但當艾迪跨上車身轉動握把時,車身隱隱的震動就像是沉睡已久,漸漸甦醒的猛獸心跳,讓艾迪的血液也跟著開始鼓噪。他催動油門,發出怒吼的坐騎穿越了整座城市,像是不曾離開那般再次回到了那間公寓門口。 如同他心中隱隱的期盼,安妮正站在那裡等著他。她穿著簡單的白色套裝,一頭齊整的金髮披散在肩膀,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將高挺的鼻樑刻劃的更加立體,她的臉頰有著淡淡的粉,嘴角藏著掩飾不住的愉悅。 她的氣色比之前好多了。艾迪心想。 他們上次見面是分手那天,一個下著雨的夜晚。當時她的臉頰爬滿淚水,焦慮而失眠的印記掛在她的眼下,失去色澤的頭髮枯乾而雜亂。從他離開醫院後,生活中任何微小的摩擦都成了起火點,原先對彼此的愛與包容像是不復存在。 但此刻,她看起來像是個冰淇淋——輕快而開朗。 艾迪停下車,安妮立刻注意到了他。 「艾迪!」她揮手呼喚。 艾迪帶著笑走向她,笑容卻在下一瞬間凝結在他的臉上。他赫然發現她的身邊還站著另一個男人。 那是一個穿著灰色休閒服(從商標跟材質來看,顯然是名牌),笑容溫文有禮而和藹,給人一種相當好相處的感覺,看起來和他截然不同的男人。 男人主動跟他握手,艾迪看著那張嘴一張一闔:「你一定是艾迪吧。安一直和我提到你。」 在尷尬而簡短的寒暄過後,雖然不是出於他的意願,艾迪還是得知了那個男人的名字。 他叫做丹·路易斯,是安妮的未婚夫。 「聽安說你的耳朵還在復健,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來我的醫院看看!」丹爽朗地拍著艾迪的肩膀,刻意放慢速度的誇張唇形彷彿帶著勝利者的憐憫,而艾迪除了點頭之外根本做不出其他反應。 他以為自己是個主人,卻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是個闖入者。沒有人會永遠待在原地等待。安妮望著他的眼神像是在這麼說。是你自己選擇放棄的。 後來,艾迪像是逃跑般離開那裡,帶著一箱沉重而無用,已經沒有紀念價值的紀念品。那些來自各國的名貴紀念品,連同他不切實際的期望,最後全部都被留在路邊的垃圾箱裡,再也無人在意。 唯一讓他慶幸的是,昨天在安妮跟丹的面前,他成功維持了正常的模樣,焦慮一次都沒有發作。 艾迪的背突然被拍了下,他轉頭,看見是瑪莉亞。瑪莉亞點了點自己的手腕,艾迪一看時間才發現已經是休息時間。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瑪莉亞用嘴型問。 妳先去吧。面對瑪莉亞的邀請,艾迪搖了搖頭。我想把這裡處理完再走。 「別弄到沒時間休息喔。」 看著瑪莉亞離開,艾迪將因為汗水而有些鬆脫的口罩重新戴好,低下頭將拖把在水桶裡洗了洗,用以掩飾眼裡的打探。 今天他們被帶來打掃的這個新區域,或許正是他一開始刻意選擇來應徵這家名為生命基金會的公司的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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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ww.plurk.com/hikaru801 日期
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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