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想不出辦法,他決定先逃避現實。 陪老媽做完復健,又看了兩集連續劇把她哄睡後,他打開後背包裡的筆電,準備更新一下自己的部落格。 不過回想起剛剛的劇情,他又不得不佩服起編劇。說也奇怪,他以前很少看台語連續劇,沒發現原來連續劇的集數居然有幾百集,是他追的美劇的十幾倍,還可以天天演出,簡直考驗編劇的實力,但跟著老媽隨便看幾集之後,他居然輕鬆就摸清這些人的愛恨情仇,就算少看幾集也像是完全沒錯過,內容荒唐但又很跟得上時事,有種詭異的詼諧感。 看著老媽跟著螢幕裡面的媳婦一起碎念婆婆對她的挑剔,千篇一律的抱怨老公,他就覺得這部戲簡直活成了媽媽們生活不可割捨的一部分,難怪類似風格的劇可以從他國小一路上演到他大學畢業,全都換湯不換藥。 他輕手輕腳關掉電視跟燈,現在已經十點多,醫院早就熄燈,臨床的趙伯伯老早就睡死,發出陣陣鼾聲,但在昏暗的光線中,對著螢幕的林垣軒反而覺得精神更好了。他的靈感總在深夜才出現,希望今晚至少能打兩千字。 他打開文檔,本來想先順一下大綱試試手感,手卻下意識打開了部落格。 他的部落格被他命名為「天之扉」,聽上去有點中二,但還真的是他國中時取的名字,不知不覺也用了十年,真要換也有點捨不得,就這麼將就著用了。命名的原因他老早就不記得,大概是某天心血來潮。 當年部落格流行的時候,他去各個平台都開了同名的網站或專欄,打算吸引更多讀者,不過十幾年過去,部落格早就消失得差不多,擅長經營的作者幾年前就已經轉去臉書,當年最多人使用的鮮網也成了歷史塵埃,最後他也只留下Google的Blogger做為文章發表處。但值得慶幸的是無名小站也隨之消失了,他傷春悲秋的黑歷史大軍再也不怕被考古。 跟以前三不五時因為打工跟考試隨意停更相比,他在大四時因為有了想當全職作家的想法,幾乎連續一整年每天都有固定更新,就為了讓自己維持寫作習慣,後來就算再忙,每天不寫上幾百字他就會睡不著。 當時他還跨海去申請了某耽美網站的專欄,但因為發文頻率跟長度都比不過全職作者,怎麼也爬不上榜,更別說是拿來賺錢,因此他課後大多數時間還是拿來唸書拿獎學金跟打工。 本來畢業後他想給自己半年的時間當全職作者拚拚看,沒想到意外就像狗血的電視劇一樣總會發生在最不希望發生的地方,而他在大學期間在飲料店打工存的錢甚至請不起全職看護兩個月。 這大概就是人生,人生在阻止我冒險。林垣軒想。上帝關了你一扇門,順帶把其他的窗都關了,然後叫你去當詐騙集團。 雖然寫作習慣有維持,但因為家裡最近這些事,他已經連續好幾天對著寫出來的文字刪刪改改,怎麼樣也不滿意,當然也無法規律更新,因此更新日期停在三天前。 他滑著自己的部落格,雖然最近比較常停更,但點閱率還是和以往差不多,小貓兩三隻,也一如往常沒人留言。 習慣過中國網站的腥風血雨後,有時候反而會覺得這樣挺清爽,但身為作者大多數時間總還是不甘寂寞的,所以他又打開了他的社交網站。 熟悉的橘色橫式介面被分割成上下兩塊,上方河道處被各式各樣的訊息充斥,標著紅色的199個未讀訊息出現在左下角,實際上的數字肯定遠遠超過。追蹤者的生活和作品一同湧入他的眼前,似乎人人都過著一如往常的正常生活,這讓他有些焦躁。 他沒有去讀那些訊息,而是切換成個人發表的訊息河道,世界頓時清淨許多。 不夠我都幾天沒更新了,不知道會不會有可愛的小讀者嗷嗷待哺留言打滾賣萌求更新。林垣軒悄悄妄想,但很快就被自己熄火。網路世界作者千百萬個,他這種小透明就不要要求太多了。 三天前他發的請假公告仍然掛在他畫面的最左方,來留言的只有三個機器人,連個愛心都沒有……不對,有一個。 哪個小可愛偷偷摸摸跑來按了喜歡? 林垣軒立刻提起興致,戳進了藍色的喜歡標籤裡,看見空蕩蕩的介面裡掛著一個人名,預設的淺藍獨眼雞頭像旁邊配了黑色粗體兩個大字——米漿。 他想了很久,對這名字只有兩個字感想:這誰? 他記憶裡完全沒有這號人物。 但畢竟換暱稱是噗浪的常態,林垣軒索性又點進對方河道裡偷窺,意外地看見了一片空白的河道與低到不行的卡瑪值。 連個噗都沒發過,看來是個新手。 當然也有小號的可能性,但以他使用噗浪十年的心得來看,會按別人喜歡的帳號多半都是主帳號。 所以這是個新粉絲? 林垣軒暗暗高興起來,他總感覺自己已經好久好久好久沒有新粉絲了,粉絲這種可愛的生物可以的話最好是多多益善,畢竟大家就算都不留言不喜歡不轉噗,但也是我(隱形)的翅膀呀。 他小聲哼著歌,點開右上角有著紅點的鈴鐺按鈕,接著被刷屏的通知震驚了一把。 同樣的名稱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全部都是一模一樣的格式:【米漿喜歡您的噗】(當然,少數幾個是【米漿與其他幾人喜歡您的噗】),林垣軒的滑鼠滾輪動了好幾下,但訊息像是沒有止盡一樣不斷的出現。 什麼狀況,我也才三天沒上線,這是要考古回我的中二病時期嗎? 林垣軒不死心的不斷往下找,翻了上百個一樣的訊息,直到最後終於找到源頭。 那是他第一次在河道上跟大家說宣布自己就是『軒轅典』的噗,時間大概是一年前,也就是他開始日更的時期。 難不成是——忠實讀者! 他一臉鎮定,嘴角卻偷偷抽動,幾秒鐘後終於沒忍住嘻嘻笑了起來。 他的噗浪粉絲!終於破百啦! 雖然噗浪以前一直沒說,但其實林垣軒從高中開始一直用軒轅典當筆名在寫BL小說,寫了快八年,勉強還算是小有名氣。之所以不說的原因當然是因為被現實友人知道自己有在寫小說,而且還是BL小說,真的太羞恥了,感覺根本像是在曬性癖! 但後來想著不能放棄任何一個推廣管道,他還是在大四時在河道上揭穿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後來雖然日更了接近一年,但他的噗浪粉絲基本上只以一個月兩名左右的速度緩慢上漲,發文完全無人理會,要不是他能看到部落格點閱率,他都要懷疑自己的噗是不是被官方屏蔽了。 這真是今天發生最好的事了。林垣軒忍不住抖腳。不行我得慶祝一下。發個公告歡迎點文?還是轉噗抽獎?還是去偷偷說匿名炫耀一下? 不行不行。他搖了搖頭,他得好好維持自己的形象,他可還記得自己在河道上是走高冷人設呢。 他的畫面停在名叫米漿的個人頁面上,滑鼠游標在「傳送私人訊息」那個按鈕上游移。 大張旗鼓的炫耀我覺得不行。林垣軒沉思。但我可以一對一告訴對方這樣按舊噗洗板是不太適當的行為,通知會彈出很多,「順帶」謝謝他成為我第一百個粉絲,如果他有聊天的慾望我們還可以深入聊幾句,這樣既可以保持住我的形象,又可以讓他知道我記住他了,在他心裡留下一個親切的印象。 就決定這麼做了!林垣軒按下按鈕準備開始編輯訊息內容。等著我吧!我的第一百個小天使! 隔天一早,林媽媽被百葉窗透進來的陽光叫起床時,看見自己的兒子臉上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充滿血絲的眼眶瞪著螢幕,雙手放在鍵盤上,卻一動不動。 「你怎麼這麼早起?」林媽媽問。現在才六點不到,這不是她兒子以往的作息。 「睡不著,呵呵。早啊老媽。」林垣軒用死亡重金屬的嗓音開口,內心卻滿是奔馳的草泥馬。 他想了整晚,想不到該打什麼字給那個米漿! 誰來幫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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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離他家不遠,走路大概二十分鐘的時間,他走進六樓病房時卻聽見病房裡傳來爭吵聲。林垣軒急忙推開門,卻發現兩個妹妹不知為何都在病房裡,正在跟男看護阿寶吵架。 「哥!」一看到他進門,像是找到主心骨一樣兩個妹妹都湊到他身邊,「你來評評理!看護根本沒有好好工作,他都在偷懶!」 林垣軒看了阿寶一眼,注意到他露出色厲內荏的神情,決定先問兩個妹妹把事情搞清楚,「發生什麼事了?」 「看護都沒有好好在做事!」 「他都會一直打遊戲,媽要去廁所他還不扶她下床!」 「有時候還偷偷出去打電話,一打就打一個小時!」 兩人一句接著一句。 「媽明明就都知道,但都不告訴你!」 「媽還說沒關係,說她可以自己來!」 林垣軒看著躺在床上的老媽,把手裡的飯菜放到病房的桌上放下,又看了看阿寶,開口問:「她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阿寶努力用一口破碎的中文抗議,「我沒有!她們……誣賴!」 「先告訴你,醫院到處都是攝影機。」林垣軒告訴他,「如果她們說謊,攝影機可以還你清白,但如果她們沒說謊,我會跟仲介好好討論這個問題,你想清楚再告訴我。」 阿寶眼神游移,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我……只是,休息一下,你不能……告狀。」 「所以你承認她們說的是實話?」林垣軒問,但阿寶像是知道這個問題不能回答,死不肯開口,翻來覆去都只說自己是在休息。 林垣軒考慮了一下,開口告訴他:「今天辛苦了,你就先回去吧,下週我們再談談。」無視兩個女孩一直對他放射的死亡凝視,阿寶像是如蒙大赦一溜煙跑了。 眼見敵人消失在眼前,「哥!你怎麼可以放過他!」除了髮型之外一模一樣的兩張秀氣的臉對著林垣軒異口同聲抗議,卻立刻被壓住頭。 「林菡萱,林萏萱,你們最好先好好解釋一下,你們為什麼在這?」林垣軒的手死死扣住兩人的頭用力按著,像是一手握住一顆籃球,眼神非常兇惡,「還有剛剛說的那些事情,都給我好好說清楚。」 雙胞胎兩人終於感受到來自哥哥的危機,但此刻想跑已經來不及了,只好像可達鴨一樣抱著頭抵抗頭痛,一邊你一言我一語的把事情全部交代。 「就是,哥哥你說過,這幾個月的照顧會對復健非常重要,所以我們跟老師申請不上第八節(是你去申請的),但第七節提早下課過來看的時候,那個看護老是不見蹤影,問媽媽她又都說沒事,所以林菡萱她就決定請一天假來觀察看看那個看護到底都在幹嘛。(明明是我們一起想的)」綁高馬尾的林萏萱一面說話還一面跟綁著公主頭的林菡萱互相攻擊,林垣軒只好把手分得更開一點避免她們繼續菜雞互啄。 「不上第八節課?誰讓你們擅自做決定的?老師那邊居然同意?申請書呢?」 「林菡萱/林萏萱模仿媽的簽名。」雙胞胎開口才發現居然很有默契的互相陷害了一把,才在互瞪就被哥哥賞了一人一發爆栗。 「我真是太久沒教訓妳們了是吧!偽造簽名都敢?」 「小軒,別打你妹妹。」床上的林媽媽連忙開口阻止,她的聲音原本爽朗響亮,結果現在卻因為中風變得相當模糊,林垣軒要很努力才能聽出她的意思。他忍不住眼睛一酸,坐到床邊握住她的手。「兒子,別計較,大家都,辛苦,討生活,不容易……」林媽媽口齒不清仍然語重心長的想教兒子做人,但看著兒子的表情從沮喪漸漸變成微妙的笑臉,她有點心裡發寒。 「老媽。」 「嗯?」孩子怎麼越長大越奇怪了?難道真的是Y染色體的問題? 「我還沒罵妳,妳倒是先跳出來討罵了啊?妳現在是黃金恢復期,如果恢復的好的話是可以恢復到正常下床生活的程度的妳知道嗎?然後妳倒是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覺得這都是小事沒關係?還可以自己來?妳怎麼自己來?妳是會飛還是會漂浮?妳怎麼不表演一個單手倒立給我看看啊?」 「就是說啊。」隔壁簾子裡的老伯用虛弱的聲音附和著。 「趙伯伯你不要插嘴!」林垣軒感覺自己已經罵出靈魂罵出旋律罵出新高度,千萬不能被打斷,「他這樣消極怠工,妳本來就應該告訴我,沒必要對他寬宏大量!你知道我們一個月花多少錢請他嗎?」 只是想念兒子兩句教教他做人道理,反倒被劈哩啪啦講了一堆的林媽媽覺得有點不甘心,「但是……」 「還能有什麼但是!」林垣軒氣到不行,一邊在桌上佈菜一邊舀苦瓜雞湯餵林媽媽,「如果要浪費那些錢請他來偷懶,我還不如幫妳升等成單人病房!」平平都是外籍勞工,怎麼阿偉乖巧到簡直像組長的小媳婦,醫院的這個阿寶就只會偷懶? 這個問題其實之前林垣軒也有注意到幾次,比方說每次老媽看到他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他帶她去廁所,或是裝水用的水瓶一整天都沒有移過位子,諸繁不及備載。他拐著彎子說過阿寶兩次,但每次都沒幾天就故態復萌,他也不敢說得太直白,就怕老媽白天在醫院的時候被欺負。但事實證明忍耐一點用都沒有,老媽還是被欺負了,甚至被欺負都不敢講。 「但辭退他……又有誰幫忙?」被塞了兩口雞湯的林媽媽有點委屈。 林垣軒忍不住紅了眼睛。「媽,是我沒用。」 兩個妹妹滾過來一左一右抱住哥哥。 「哥,讓我休學吧。我本來就沒有林萏萱喜歡念書,我可以照顧媽媽。」林菡萱把臉貼在林垣軒的手臂上,「反正念書這麼無聊,來醫院還比較有趣,我還可以自學我有興趣的課程。」 雖然稍微有點感動,但林垣軒還是異常冷酷的回:「做夢,九年義務教育沒聽過嗎?而且國中念完還有高中,沒念到大學前你是不用想放開課本的。」林媽媽也在一旁點頭同意,休學不可能,以後工作那麼難找,大學畢業都很難找工作了,何況是國中畢業而已。 「還是我們輪流請假?」林萏萱想了想,「哥一個禮拜上六日一二,如果我跟林菡萱一人請一天半的假,這樣一週七天我們就都可以自己顧媽媽了。」 「不行。」林垣軒仍然拒絕,「學生就好好上課,都快要考高中了,好好考試,不要想東想西的。」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現在該怎麼辦?不會還要繼續請阿寶回來工作吧?」林菡萱皺起鼻子。 「這不是你們該煩惱的事。」林垣軒拍了拍兩人的頭,「快回家吃飯,菜煮好都放在桌上了。」 「你就仗著你比我們大幾歲。」林菡萱抱怨,林萏萱連連點頭。 「沒錯,年紀小就給我認命!」林垣軒義正嚴詞的說,把兩人連同重得要命的書包都一起轟出病房,「回家念書!要是哪科不及格就給我抄考卷十遍!」 「苛政猛於虎啊!」「沒人權啊!」一面抱怨,雙胞胎一面走了。 等兩人都離開後,林垣軒繼續規律的餵著林媽媽,努力逗著林媽媽開心,一邊幫她做復健,臉上表情不顯,心裡卻非常苦惱。 就算跟仲介討論換看護,先不說能不能同樣找到符合他需求可以只請幾天的看護,如果想照正規方式走,申請流程也得全部重跑,還不一定會通過,等到阿寶離開再排隊分配,新看護最快也要四十五天之後才會到,這段期間又有什麼辦法? 林垣軒想來想去,想到頭都快禿了還是沒有想到解決方案。不然只能先辭職,再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夠在家做的工作了。林垣軒在心裡盤算,老媽應該再過一週就可以出院回家調養,如果能找到一些家庭代工,說不定可以勉強應付……才怪。林垣軒大大歎氣,如果這樣就能解決,他當初也沒必要去當詐騙集團了。 暫時想不出辦法,林垣軒決定逃避一下現實。把老媽哄睡後他打開自己的筆電,準備更新一下自己的部落格跟社交網站。 一個下午裡,靠著四年中文系積累的閱讀知識與經驗,林垣軒輕鬆駕馭著宅男女神、可愛學妹、冰山美人、鄰家女孩、氣質御姐,等五種個性,流利運用不同的語尾感嘆詞,組織不同星球的語言,甚至給每個性格都做了人物小傳,就為了不OOC。 如果他的教授看到他居然這麼努力,把大學所學在生活中發揮的淋漓盡致,想必,一定會氣死的吧。 林垣軒忍不住想像如果自己哪天跟組長他們一起被逮捕,上報然後記者跑回他母校訪問他的論文指導教授時,教授會怎麼回答。到底會是『他平常在學校很乖成績很好啊怎麼會做出這種事』,還是『我早就從他的論文題目中看出他根本看起來不對勁』呢? 想到自己當年提了一大堆論文題目都跟中國古代男色文學有關,還試圖拉著同學一同研究各代玉勢的稱呼與形狀演變,教授聽見時臉上不斷抽動的肉,他就覺得大概妥妥的是後者。 今天是週二,他跟組長約好每週是做六日一二,所以等他下次來上班就是下週六了,為了避免晚班接手他帳號的人亂搞導致他業績不夠,他果斷在今天決定收網。 然而,雖然他輕易從前五個角色的聊天對象那裡獲得了兩千到一萬不等的點數卡序號,但他用本色出演的那個視窗,他想著應該也有這種中性女孩的客群,所以果斷嘗試了一波,結果在耗費了五天的努力後,最後卻被罵了一聲死人妖還被封鎖。 氣死!他給自己的角色性格分析明明是中性帥氣又帶點小嬌羞風,到底是哪裡像人妖!氣歸氣,林垣軒還是快手快腳的把序號跟密碼轉貼給組長。 終於看著分針走到十二,林垣軒拿起背包。窗外天色還很亮,雖然是冬天,但四點遠遠還不到太陽下山的時候,提早其他人一個小時下班總是讓他有點不好意思,但想到自己的家人,他還是果斷起身。 「組長,不好意思,我要先下班了。」 「啊,四點了喔,這麼快!」組長扯下耳機,遊戲的聲響從黑色的廉價耳機當中冒出,正是最近最紅的一款對岸遊戲,據說組長已經從裡面釣到好幾隻鯨魚,準備找機會海削一波就跑,「沒事,反正你這週業績已經達標,快下班照顧你媽吧!」林垣軒感激的點點頭,揮手跟所有同事作別。 星期二下午四點,所有學生都還在上第八節課,林垣軒悠哉的搭上幾乎空蕩的公車,在窗邊坐下。這台公車剛好會經過附近的學區,有時候他不小心加班,就得和一群汗臭味的高中男生摩肩擦踵擠在一起,汗臭味如果是帥哥而且只有一點點在做愛的時候冒出來的話很可以,甚至還超級性感,但如果是成群結隊剛打完球的那種,根本就是生化兵器,必須就地滅殺。 在到站前三十秒按下車鈴,提早刷了悠遊卡,車門一開林垣軒就跳下車,準備前往他今天的另外一個戰場——黃昏市場。 其實離他家最近的是一間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量販賣場,但離他家兩條街上的黃昏市場才是他們家平常買菜的地方。在那裡買不但比大賣場便宜很多,如果會殺價的話,還可以再拿到更多折扣。 而跟他老媽比起來,他殺價的技巧簡直是雕蟲小技,他頂多只能要求老闆買菜送蔥,他老媽不但可以買菜送蔥,甚至可以買蔥送肉!這種神級技巧他始終沒有學會,真是令他傷心。 不過這也是他在台灣菜市場很不解的一件事情,明明上一秒兩人殺價殺到眼都紅了,下一秒結帳後卻又可以開始東家長西家短,交換別家的兒子相親次數或是跟第幾個女朋友分手了,宛如一個地下資訊網。 有時候他會跟他媽抗議,要她不要像三姑六婆一樣去亂講這些事,但他老媽只是得意洋洋的笑,說要不是她打下了完美的社交網路,去年的公投他們這片就要被護家盟淪陷了,現在雖然還是輸了,但至少她可以保證菜市場還有社區的大家都支持同婚。 林垣軒忍不住問他媽媽到底是怎麼說服大家投兩好三壞,他媽媽卻硬是只說了一句:祕密,死都不跟他說,讓他好奇的要命。 菜市場的人大部分都只認識他媽,少數幾個認識他跟兩個妹妹,但這幾天一直沒看到他媽媽,其他人到處問一問也知道他這個生面孔是誰的兒子了,所以當被問到他媽媽的病況時他總是有點壓力,但又知道這些人其實沒有惡意,只是出於好奇跟關心,所以他也只能耐著性子一一回答,順帶收穫被送的一把青菜幾顆雞蛋一塊豬肉還有整隻的雞—-- 「王叔叔!住手!不要!不可以!」林垣軒簡直用盡全身力氣拒絕,「不要給我雞!我真的不會殺雞啊!」 「歹勢,我都忘了平常都是你媽媽在殺啦,不好意思啊小軒,」賣雞肉的王叔叔靦腆的笑,一臉忠厚老實,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露出暖暖的笑,下一秒手起刀落就把雞頭砍了下來。林垣軒彷彿看見鮮血噴濺一地,雞悲鳴的慘叫聲,還有幾滴鮮血落在王叔叔臉上,被他伸舌頭舔掉。但那都只是幻覺,現實是雞肉被砍成整齊漂亮的大塊,內臟都清乾淨後才裝進塑膠盒裡,塞進他的買菜環保袋裡。 「拿回去煮雞湯給你媽媽好好補一下。」王叔叔交代,「讓她養好身體,之後再來買雞啊。」 知道推辭無用,林垣軒只好收下,決定等等去醫院就告訴老媽她的朋友們都很想念她。 他提著兩個被塞滿的袋子回家,這些只夠他們一家四口吃三天,所以週五他要再去一趟早市補貨,早上的魚才既便宜又新鮮。雖然菜看起來份量好像很多,但他的兩個妹妹是帶便當,也都還在長身體的時候,三餐都得吃飽吃夠,苦什麼也不能苦了成長期青少年,要是少一公分或是一個罩杯,他會被她們記恨一輩子的。 盤算了這些菜能變化出的菜色,決定了未來幾天的菜單,林垣軒把多的菜冰進冰箱,準備先來燉個苦瓜雞湯。兩個妹妹差不多也快回家了,他要收拾準備去醫院跟看護換班。為了省錢,他只有禮拜一、二的白天請看護,自己則是顧晚上跟三、四、五共三天,六日則由兩個妹妹輪流輪班,剛好一共七天。 他把做好的菜裝進三個便當盒裡,卻發現都六點了兩人居然都還沒回家。大概是在路上發生什麼事耽擱了。他滑了下手機確認沒有新訊息,只好把剩下的都貼上保鮮膜上桌,自己則是帶著其中一個便當盒往醫院去了。 有什麼事情比為了活下去只好當詐騙集團更慘? 林其軒以前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在通過詐騙集團三個月的試用期後,他現在知道了。那就是明明是彎成蚊香的Gay,卻得裝成女孩子詐騙直男。 他看著電腦螢幕上深灰色視窗裡的圓形頭像,淺灰隱形眼鏡與深酒紅色唇膏,臉塗成死白色,脖子上帶著黑色頸鍊與金屬鐵鍊,留著妹妹頭齊瀏海又戴著鴨舌帽,液化過頭的錐子臉尖到像是要突破螢幕,跟他本人普通平凡又老土甚至還有點陰森,從頭髮眼睛上衣褲子還外加眼鏡都是黑色,黑到半夜走在路上只有臉是白的,會被當成無臉男或鬼的樣子沒有半點相似。 他盯著休息時間,壓著秒在11點59分59秒在訊息框上送出『人家要先去吃飯飯了嚘~掰掰晚點聊~』,接著伸個懶腰站起身,他一個上午都沒動過,一站起來就聽見腰喀喀作響,手還差點揮到日光燈管。他小心翼翼縮回手,一點都不想花錢賠這個早就快壞還一直閃的破燈管。 幾塊錢也是錢,他得省著。 「林子,排骨飯幫帶。」房間最裡面的男人叼著菸開口,一邊剔牙還一邊摳腳,偶爾還攻守交換。 「排骨加一。」「炸雞腿加一。」「加二。」「三寶加一。」眾人見到林垣軒率先起身紛紛點菜。 「好喔。」 菜鳥就是跑腿的命,林垣軒早就知道,但反正也是順便,而且他其實還滿喜歡幫其他人跑腿的。他記了一下大家的點單,收到五張傳到他手上的紅色一百塊。 這間小小的六坪辦公室裡擠著六個人,全都是男的,背靠背塞在小小的電腦椅上,擠在兩張電腦桌中間,林其軒的位子好一點,他背後對著辦公室入口,不用跟其他人背貼背,但座位旁邊就是個巨大的橘色垃圾桶,垃圾桶的臭酸味每天從他早上九點上工就夾擊著他,直到他下午五點下班,衣服早就變成一樣的臭味,就算他每天早上來第一件事就是把晚班的垃圾打包好,垃圾桶蓋子死死蓋上也沒用,垃圾車晚上來但晚班的人總是愛丟不丟,他也沒多餘的時間幫公司倒垃圾。 他搭乘壞了兩個燈泡的電梯下樓,走到公司隔壁兩個路口的小吃街買飯,在聞到清新不含汗臭味煙味與垃圾酸味的空氣時深深吸了一大口氣,感覺自己終於活過來了。再這樣下去都要被臭男人的味道燻直了。他忍不住在心裡吐槽。隨即又樂了起來。如果因為這種原因就直的話還真是對不起自己。 在便當店排了十分鐘,排隊人潮絡繹不絕。這附近是學區,很多大學生跟翻牆的高中生都會來這家便宜又大碗的便當店外帶。擠在人群中等了好久,在經歷過無數的肘擊跟踩到腳攻擊後,林垣軒好不容易才把五點五人份的便當帶回公司。他把整袋便當放到自己桌上,一邊喊著便當名稱一邊把便當跟零錢傳給大家。 「才幾塊,不用找了啦!」領了便當的同事紛紛把剩下的五塊十塊都放回他桌上,「當跑腿費,不要客氣!」 「不行啦我不能收!」林垣軒努力推辭。 「叫你收就收哪那麼多廢話。」坐在最裡面的男人開口,「把這些錢拿去吃飯!多吃一點!你看起來像是快被風吹走了!阿偉,他是不是又沒點主餐!」坐在林垣軒左旁邊的男人立刻把頭湊過來看,林垣軒趕緊把自己的便當蓋起來。他只買了五塊白飯跟兩道菜,整個便當空空洞洞, 「組長!沒有!」阿偉用有些口音的不標準中文回答!「梨子沒買肉!」 「是『林』啦,教幾次了還不會!」被稱為男人的組長用很兇的口氣念著正在抓頭傻笑的阿偉,轉頭又念林垣軒,「你這樣晚上怎麼有體力照顧你媽媽!」 「組長你太誇張了啦,我就不愛吃肉嘛!」林垣軒努力爭辯,實際上是他捨不得吃肉,菜飯便當只要四十,他還少買五塊白飯,等於吃兩天的金額等於一個有主菜的最便宜便當,怎麼想都划算。 「怎麼會有男生不愛吃肉!你給我騙!」組長白了他一眼,「不要省錢省到身體都壞光光啦!」 「我知道啦。」 「不跟你說了,吃飯吃飯。」組長用一種孩子怎麼這麼不長進的眼神看著林垣軒,搖搖頭不理他了。 林垣軒去洗手間洗了自己的環保筷,打開便當時裡面居然多了一塊排骨一塊雞腿,他轉頭看了看公司裡的其他人,所有人都當作一臉沒事的樣子盯著自己的螢幕吃飯,他忍不住握緊拳頭。 可惡,從點菜時就設計好不讓他猜出是誰的肉了嗎?林垣軒想著昨天他好不容易才把多出來的肉塞回坐在他背後的老楊便當裡,今天居然就沒辦法了,只好坐下來盯著螢幕上三十多個對話視窗,雖然是休息時間還是一邊吃飯一邊上工,嘴角卻一直忍不住笑。 其實來當詐騙集團對他來說是個天大的意外。他上個月才剛大學畢業,正準備迎接人生最黃金的階段時,他媽媽在回家路上突然腦血管阻塞性中風倒下,雖然有善心路人緊急把她送醫,但搶救後仍然右側肢體全部癱瘓,無法自己活動。查完資料發現復健與居家照顧花費不菲,他們家的保險他媽媽卻沒幫自己保,勞保失能補助又不知道得等多久才會核發下來後,林垣軒果斷放棄了原本的人生計畫。 他從高中開始一直用『軒轅典』當筆名在寫BL小說,寫了快八年,勉強還算是小有名氣,但因為發文頻率跟長度都比不過全職作者的一天三更一更五千,即使跨海去申請了某耽美網站的作家也爬不上榜賺不到多少錢,因此大多數時間還是拿來唸書拿獎學金跟打工,本來畢業後他想給自己半年的時間當全職拚拚看,沒想到意外就像狗血的電視劇一樣總會發生在最不希望發生的地方。 他們家雖然小有積蓄,但還有兩個妹妹在念國中,每天睜開眼睛就需要花錢,大學期間他在飲料店打工存的夢想基金,甚至請不起全職看護兩個月。而當他算出每個月家裡總共需要花多少錢才能正常度日後,果斷放棄了所有正常工作。說真的,就算他一天二十小時都在工作只睡四小時,一個月也賺不到五萬塊,何況他是一個剛畢業而且每週只能上四天班的中文系大學生。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八大行業或走上歪路。 他與自己鬥爭了兩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打算為了家人犧牲自己,接著他發現了更殘酷的事實:他連去賣都沒人要買。 小說裡都是騙人的,第一次賣身就因為純潔的氣質或是稚嫩的反應被總裁看上,然後用啪啪啪還債這種劇情都是假的(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偷偷期待過這種發展,畢竟可以解決金錢問題又可以找到真愛聽起來真的太美好了),真實情況是,他從看臉的第一關就出局了。 一聽到他是來面試男公關AKA牛郎,面試他的人給了他一個誰給你的勇氣的眼神,讓他差點沒開口說是梁靜茹。大概是他的表情太天崩地裂,離開那家珠光寶氣的騷粉色舞廳時,有個棕髮帥哥(不是早餐店阿姨說的那種,是他走在路上會忍不住多看一眼,想假借國王遊戲的名義要電話的那種真帥哥)追出來給了他一個LINE,說反正事情已經這麼糟了,不如考慮看看。 而當他抱持著打個電話也不會胖兩公斤的心態打去問後,才發現那就是組長的電話。組長姓張,他要大家叫他組長就好,是詐騙集團的下線,目前因為業績艱難正在努力招新人中。 林垣軒本來沒打算來,但生活沒給他太多選擇。親戚朋友早就跟他們家斷絕關係,已經離婚的爸也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孩子,他努力厚著臉皮打去問之後只收到了五千塊轉帳,那傢伙甚至還傳了一封文情並茂的簡訊到老媽的手機上,說這些錢已經讓他『耗盡一生的溫柔,若有緣來世願再為夫妻。』去你媽的溫柔,老媽常說他念中文系一定是被爸的基因影響,他覺得根本是瞎扯,如果下輩子他們再相遇,他一定要叫老媽把他雞雞踹斷。 本來以為當了詐騙集團大概會很痛苦,卻沒想到這個職場反而比其他地方都讓他覺得溫馨,不但接受他一周只上四天班的要求,甚至可以提早一小時讓他下班回家煮飯,帶便當去醫院給老媽順便準備給妹妹吃,大家還對他都很好,老是拐著彎子照顧他。 雖然說詐騙不是好事,但組長說他也有自己的原則,他一不騙老人的棺材本,二不騙女人的愛情,雖然這樣會讓他們團隊的業績壓力很大,畢竟以上兩種公認最好騙,但人總要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雖然知道自己做的是壞事,但組長這樣的底線至少讓他有點心理安慰,知道自己不是壞得透頂。 林垣軒把吃空的便當盒扔進垃圾桶裡,打起精神繼續上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