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學校頂樓的欄杆上。 五層樓高的距離讓一樓人們喧鬧的聲響都變為吵雜的噪音,無法分辨箇中細節,其中偶爾夾帶著特別尖銳的哭聲和笑聲,像是規律的海浪偶爾撞擊到礁石激起的水花。俯瞰的視角讓底下走動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一個一個小小的圓形黑點,而紅色校服裙被風揚起的裙襬看起來像是小小的尾巴,有著紅色尾巴的蝌蚪緩緩地在綠色的水池裡游動,時不時聚成小團又分散,零零散散的待在校園的草皮上。 今天是週末,本來不用來學校。 她嘆了口氣。 「嘿!」 沒安靜多久,她就聽見背後傳來令人煩躁的聲音,於是又嘆了口氣。 為什麼有些人總是有用不完的精神,而且好死不死的又喜歡纏著她呢? 她很不甘願地轉頭,果然看到一張一百二十瓦的笑臉。 「李洛。」阮芷非常忍耐才沒有嘆出第三口氣。聽說頻繁的嘆氣會老得快,而她得克制看到李洛就想嘆氣的習慣。 一臉笑意的李洛是她的鄰桌。班上帶頭吵鬧的風紀股長,會在教室裡拿著掃把模仿彈吉他動作的怪女孩,教室裡的開心果,另外,還勉強算是她唯一的朋友。 「阮芷,你在這幹嘛?」李洛問,一頭黑色小男生似的短髮亂糟糟的被頂樓的風揚起,但她毫不在意地仍舊笑瞇眼睛,甚至連試圖用手撥整齊的舉動都沒有。 「……我在吃午飯。」 「你連午飯都沒拿上來,還扔在座位上呢。」 「……休息。」 「你早上翹了兩堂課,然後第三節第四節數學課都在睡覺,王禿頭都快恨死你了,還沒休息夠?」 「讓他恨,反正我考試會過。」 「對,你總是會過的。」李洛笑瞇瞇地說,「都六十分也是很厲害的。」 阮芷扯扯嘴角,本來想壓住笑意卻忍不住微微瞇起眼睛。 她想笑。 阮芷喜歡學習,喜歡閱讀,但討厭考試,非常討厭。 考試就是把所有人依據大人的理解分出上下階級,藉此來讓他們明白自己是比較差的或是比較優秀的一方,但是這個標準根本就不公平。 升高二的暑假前幾天,阮芷在班上認識一個非常會拍照的人,她考試的分數非常差勁,但是阮芷曾經在無意間撿到那位同學掉落的手機,不小心看到桌面。 那張桌面是她們學校上次校外教學時去的地方,老實說,阮芷覺得那地方無聊的可以。那些鐵皮屋和灰僕僕的馬路、縱橫天空的電線桿與覆蓋了半張天空的大樓,除了能夠待在校外這一點讓她心情比較好之外,其他的根本一無可去。但是那張桌布不一樣,明明只是拍隨處可見的路邊風景,卻因為角度和光線的關係讓人看一眼就印象非常深刻。尤其是畫面中央的紅綠雙色郵筒,配合基調為灰的背景,看起來非常寂寞。 阮芷和那位同學搭了一次話,隔天她帶了一本小小的相簿來學校給阮芷。裡面全都是她自己拍的特別滿意,花錢洗出來的相片。阮芷才翻幾頁就幾乎想要把整本帶回家,那些照片和她曾經看過的幾次攝影展的作品絲毫不遜色,甚至更讓她覺得驚豔。 『如果哪天我可以去國外的大學念攝影就好了。』她對著阮芷說,難得一見的靦腆的笑了。 而當暑假結束後,她們分了班,等到阮芷想起來要找那位同學時已經是一週後的事情,也聽見了因為跟不上課業的進度,所以那女孩選擇轉學了。 但是她曾經偷偷跟阮芷說過,之所以念這所學校是因為有交換學生的制度,她想藉著交換學生的機會拍拍國外的照片,希望能夠看見異國的色彩,雖然知道自己的成績沒什麼希望也不想放棄。 所以她不可能自己選擇轉學,而根據和她比較好的女孩口中的線索推論,她最有可能就是因為升學率而被軟性勸導轉學了。 她們關係不算太好,因為也只接觸過那一次,所以對於那女孩的離開阮芷並不傷心,反而是感到憤怒。 憑什麼? 憑什麼為了那些數字就得被大人決定該去哪裡該留在哪裡? 你們憑什麼決定誰是優秀的? 李洛說的沒錯,從那之後她每次考試都六十分。 六十分聽起來沒什麼厲害的,不過就是答對十分之六的題目。但是她的六十分並不是以六十分及格為目標的那種,而是每張考卷都確確實實的只以六十分整為目標,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為了達到六十分這一點,她必須要計算每個大題每個區塊她必須拿幾分,而且她選擇的那些題目她都必須確認自己百分之百的正確,才能恰恰好讓每張考卷上面都被紅筆標註出六十分。 中規中矩的人生,不過不失的六十分。 一開始她這樣的行為並沒有被發現,因為她本來考卷上的成績就不算太好,常常考卷寫到一半就發膩,寧可睡覺也不願意寫完。但實際上對於她有興趣的科目她閱讀的範圍早就遠遠超過高中教育能夠給的程度,有時候她甚至覺得歷史老師說不定念得還比她少——像是課本上錯誤百出的十字軍東征的部分。 但由於某次段考,大概是因為之前同學們的小考成績太差,老師們為了放水多給幾分,出了整整四十分的申論題。申論題阮芷全部空白,因為拿分不穩定,無法剛好湊足六十分,但在選擇題跟多選題的部分她全部正確,甚至連號稱歷年以來最難的三大難題她都答對。 她被找進導師辦公室三次。 被問到為什麼不寫申論題時她只是簡單的回答不想寫,而這樣普通的回答似乎激怒了她的導師,動之以情跟用成績威脅她都無效之後,導師打電話到她的家裡,卻被她家人碰了個軟釘子。 沒有犯錯,沒有不及格,沒有和同學吵架。 她的家人確認了這三點之後很快就掛了電話,甚至沒讓她的導師多說上一句。 於是阮芷悠哉悠哉的晃回了教室,繼續著自己的六十分旅程,甚至連翹課都不被在意。 雖然翹課去圖書館念書是這間學校的慣例就是了。 「李洛,你跑上來幹嘛?」她轉移話題,看著已經找了個牆角隨地坐下的李洛。 「找你一起吃午飯啊。」李洛舉了舉手上拎著的兩個便當,「我連你的一起帶上來了。」 「……謝謝。」阮芷接過自己的便當,裡面是她昨天晚上自己煮的白飯和配菜,都是冷菜所以也不需要和其他人搶蒸飯箱。 「不會啦,順便而已。」李洛探頭看了看樓下,很快的又把頭縮了回來,「在這裡吃飯感覺挺特別的,如果剛沒問到人我還不知道你跑這裡來了。」 「犯校規喔。」阮芷說。 「咦?」李洛瞪大眼睛。 「上來頂樓犯校規。」阮芷心平氣和地又說了一次。 「啊……這樣啊。」李洛愣了下,接著點點頭,打開便當盒吃了起來。 阮芷又想笑了。 她覺得李洛其實跟她很像,尤其是隨心所欲的那一部分。只是到目前為止李洛喜歡做的事情多半不違背一般人的規定跟邏輯,所以並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那些李洛偶發的靈機一動——像是帶了整罐藍色的油漆來把自己的木桌椅漆成藍色,或是為了方便攜帶就把課本根據章節撕成好幾份——都會被認為是年少輕狂,想要引起注意的舉動,多半幾天後就會被忘記。但阮芷覺得,如果哪天李洛出現在電視上,那一定是因為她喜歡的事情犯了法,她卻從來沒想過要停下。 吃飯花不了多久時間,但距離下午的鐘聲還有半個小時,阮芷在頂樓躺下,毫不在意地上的灰塵和白屑沾上頭髮。 「為什麼找我一起吃午餐?」阮芷突然問。 「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的樣子。」李洛誠實說,跟著躺下。 「……我有嗎?」 「嗯。」 「大概是因為周六還得來學校。」 李洛大笑起來。 「少騙人了。」她說,「你每天都不想來學校。」 「這麼明顯?」阮芷問。 她痛恨考試,痛恨照規矩做事,痛恨每天鐘響前得到學校,痛恨每五十分鐘後只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她在國中以前都是待在家自習,她媽媽是一個很好的老師,不認為不去學校有什麼不對,於是向政府申請了在家自學。 她國中以前都非常開心,她的每天就是泡在各式各樣的博物館或是天文館,纏著講解的導覽員當她的老師。而身為老師的媽媽也會佈置課題給她,卻不指定她必須要完成的方式,而是在阮芷有疑問時帶她出門,介紹一些人給她認識。那些人有的是大學教授,有的是植物學家,有的是飛行員,多半都是她媽媽的朋友,有的甚至是網友,而和那些人聊天她幾乎都可以收穫比想像中更厲害的成果。 但是後來她被官司判給爸爸,她爸爸不是個會做這麼麻煩的事情。 他只希望阮芷不惹麻煩。 「超級明顯。」李洛說,「大概就像是你寧可從窗戶跳出去也不想繼續聽課,尤其是王禿頭的課。」 「沒辦法,我討厭只叫人問題解法卻絲毫不解釋的老師,真希望他快點退休。」 「別轉移話題,所以你心情不好什麼?」李洛問,眨了眨眼睛,「讓我猜猜,該不會是……你有喜歡的學姊下午要畢業了?」 下午是畢業典禮,這就是週六她們還得來學校的原因。 「別瞎猜了。」阮芷翻了個白眼,「我只是純粹討厭畢業這件事。」 「說說?」 阮芷這次沒忍住,深深的嘆了口氣,「你相信他們說的,上了大學之後就可以隨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嗎?」 李洛認真思考了一下:「不。」 「那你不覺得畢業這件事很愚蠢嗎?」 「會嗎?我覺得畢業就是可以去一個新的地方,聽起來挺不錯的啊,認識新的人,選自己喜歡的科系,以後找到喜歡的工作。」 「這就是問題。」阮芷說,「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你們可以這麼適應這件事情。從一個籠子換到另一個大一點的籠子,環境不一樣的籠子,然後同樣被關在大學四年後,換被關在公司,朝九晚五一路到老死。這個社會就是一個一個的籠子。」 李洛看著阮芷。 「你覺得有哪裡算是籠子外面嗎?」她問。 「沒有,非常遺憾。」 「這樣啊,那你會種田嗎?」 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帶偏,讓阮芷呆了下,「……稍微簡單的會,不過要養活自己應該有點難度。」她小時候其中一份課題就是種四季豆跟馬鈴薯,理論上有澱粉人類應該就可以活著沒問題。 「那妳喜歡殭屍片嗎?」 「我覺得挺好的,整個世界的規則都被破壞,只剩下生存本能。」阮芷說。 「那你覺得殭屍病毒可以開發出來嗎?」 「……我好像懂你的邏輯了。」 李洛燦爛的笑了起來,「畢業生裡有個化學跟生物學得特別好的學姐,我跟她關係不錯,我帶你下去找她認識一下吧?」 阮芷忍不住嘆了口氣,然後跟著笑了起來,「告訴我是誰,還有她在幾班就好。」 「不用我帶你過去?」李洛問。 「不用。」阮芷又笑了一下,「我決定照你說的,找個學姊告白了。」 為了毀滅世界做努力,她得給那位學姊一個印象深刻的開場白才行。 李洛格格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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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三十三年,有一顆叫做坦普爾-塔特爾的彗星就會經過太陽系。原本在寒冷的宇宙當中呈現冰凍狀的慧星,在受到太陽的紅外線和太陽風的影響後,蒸發出塵埃、沙粒和卵石,並有機率脫落。當這些脫落的碎屑因為失去動力被遺留在軌道上,地球又穿越彗星遺留的軌道時,這些碎屑就會被引力拉入大氣層,摩擦後燃燒形成獅子座流星雨。 上次看到最燦爛的獅子座流星雨時,南薏剛滿十歲。 * 南薏一直覺得,她的人生在十歲那一年就已經過了最燦爛的時刻。 有些人說,小孩子會對自己的過去沒有印象,南薏對這樣的論點嗤之以鼻。 因為她什麼都記得。 記憶清楚到讓她感覺現實是如何血淋淋的凌遲著她。 那年的她,有愛她的父母,有一個溫暖的家,家裡還養了一隻可愛的小狗,雖然幫牠清便便跟帶牠散步是一件苦差事,但是她依舊愛牠,學校的同學雖然有點煩人,三不五時會為了一點小小的事情吵架或生氣,但是她一直跟他們相處的很好。她去過幾個人的家裡玩,也邀過幾個要好的女生來家裡開過小小睡衣派對。 每當同學們用艷羨的眼神看著她家寬敞又開滿鮮花的後院,她可愛的黃金獵犬小梅,烤得一手好蛋糕的母親,西裝筆挺的父親時,雖然老師有教過不能驕傲,但她仍然會忍不住覺得非常開心。 但從十歲生日的隔天,一切都變了。 像是個惡俗的連續劇一樣,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像是流星一樣闖入了她的生活。 她的父親在深夜應酬結束後搭上一台計程車,安全的遵守交通法規,但計程車卻在距離她家只剩兩個街口時被一位酒駕闖紅燈的司機撞上。計程車司機沒有什麼大礙,只是輕微的腦震盪,但是坐在後座的她父親卻因為這樣癱瘓了下半身,從此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這還不是最糟的部分。 在酒駕的車撞上計程車的前一刻,她父親卻因為喝醉太熱剛好解開了安全帶,打算脫掉西裝外套。 於是鐵證如山。 對方狡猾的保險公司用這個理由拒絕了他們計算了醫藥費跟造成的影響所需金額的合理求償,只願意用最低的金額來給付,而那金額甚至不到他們家一個月的支出。 在法律把勝利判決給對方的保險公司之後,原本在婚後一直在家裡當全職家庭主婦的母親,無聲的穿上了套裝和窄裙。 南薏不知道她對電話那頭曾經的朋友們低了多少次頭,至少在她印象中,那個總是溫柔的笑著的母親對著電話那頭的人不斷打躬作揖的畫面在她的夢境裡不斷出現,每次都穿著不同樣式的衣服,在掛斷電話之後沉默的桌面攤開的筆記本上又劃掉一個號碼。 南薏曾經聽父親說過,在結婚之前母親曾經是銀行襄理,他跟母親也是因為一次公司業務上的需求遇見,以前三不五時還會有許多西裝筆挺的伯伯們來他們家玩,總是大笑著摸摸她的頭稱讚她,塞給她一點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但從車禍之後,她家的門外鞋櫃上就再也沒有擺過其他人的鞋子。 不過母親後來還是很快找到工作。銀行櫃台,雖然薪水不高,但勝在可以準時下班,回家照顧他們一家人。 只是無底洞般的醫療費用不是一份普通的死薪水能夠填得起的,那就像是試圖用小勺子把一艘破洞的船上滲進來的水舀出,卻一邊還得確保船仍在朝著陸地航行,希望能在船沉之前能夠踏上陸地,但遼闊的海平面上卻什麼都沒有。 而絕望是有限度的。 家裡的牆角開始積上灰塵,碗槽裡的碗盤積著兩天沒洗,在一天繁重的工作之後,下班後還得照顧因為無法行動而變得壞脾氣的父親,照顧還沒成年的女兒,還有總是做不完的家務,母親最後終於心力交瘁的像顆不再發光的白矮星,在一個晚上把離婚協議書放在她父親的床邊。 南薏被判給母親,而幾個月後她們就搬到一個連空氣都是污濁的灰色的城市裡,一開始租來的家小的只能容納單人床和一張桌子,後來就好了點,至少她能有自己的房間。小學也換了離新家近的一間,插班進了四年級,卻在第一天就被其他人貼上一個標籤,叫做單親家庭。 小孩子對不同的人總是帶著一股天真的惡意,她們用取笑跟排擠來讓南薏明白自己的新定位:她不能是班上最漂亮的那一個,也不能是成績最好的,甚至連午餐的帶的便當菜色都只能中規中矩,否則她就得想辦法省下不多的零用錢,買便利商店的冰淇淋的來討好那群領頭的女孩,否則她的作業簿會被藏起來,聯絡簿也會被撕破。 學會幾次教訓之後,南薏開始明白如何活在普通人的標準之下。 其實這樣很輕鬆,她不需要努力表現自己,而不受重視開始讓她覺得安全,而後來這成為了一種習慣,此後她的人生就不好不壞的過著,她不是最慘的那一個,也從來不是最出色的那一個。 到了後來,她發現自己每次想努力時,命運總是會開她一個玩笑。 國中的運動會接力賽跑的最後一棒,卻因為有同學感冒而改了棒次變成倒數第二棒,最後成功的喝采都集中在班上臨時來幫忙跑最後一棒的游泳隊同學;高中時的演講比賽,信心滿滿的準備了反方的論述,卻被主任臨時改成正方,最後只能在台上坑坑巴巴的說著一些詞不達意的言語,最後當然是輸的一敗塗地;高中時參加校刊社,她負責主編的那一輯主題刊物甚至上了新聞,但印刷的同學卻忘了放她的名字,功勞都歸給了總編。 南薏除了笑笑地說沒關係之外,還能有什麼選擇呢。 像是命運在她面前畫了條線,告訴她你就只能擁有這些。 她已經活得夠難看了,不想連尊嚴都失去。 南薏覺得自己或許就是這樣了,她的努力就像是一顆墜落的星星,不會有人知道她背後花了多少的努力,她的付出只能提供短短燃燒數秒的燃料,接著光亮就會消失,星空上沒有她的位置,而天才總有她們自己的光芒。 像是凌彤。 凌彤是她大學的學妹,她們同樣是電機系裡少有的女孩,和其她男生比起來,她們對彼此算是更熟悉一些。 凌彤就是真正有才能的那種人,南薏看的出來。 機器人的那些零件和程式碼,在凌彤的手下總是馴服的像是個可愛的小寵物,照著她的心意去做任何事情;反觀南薏自己,即使熬夜在實驗室睡了無數個晚上,正式比賽時仍舊是大概只能拿60的程度。 南薏其實沒想過自己大學居然會填到電機系,或者該說,電子機械工程學系。日新月異的科技從她國中開始爆炸性的增長,那時每天打開電視都可以看到新的發明、新的研究又獲得成果,每一條理論都被推翻又重建,未來從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進化,接著很快就爆炸性的改變一切。 機器人。 這個名詞改變了既有的一切。 更少的人力,更多的糧食,更輕鬆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能在機器人的手中實現。 即使如此,原本志向一直都在文學與歷史方向的南薏也沒有加入這個正裊裊升起的軌道的打算,她從來對物理化學沒什麼興趣,生物也只是普普通通過的去的程度,機器人系對她來說不過就是電視上會聽到的名詞,跟她隔著一個銀河的距離。 但在填志願的前一天,南薏在家門外聽見一通電話。 電話對面的人她略有耳聞,是母親交往了幾年的男朋友,只是從來沒有出現在她面前過,她追問過母親幾次原因,卻只是得到敷衍的答案,南薏總是覺得總有一天他們會見面,說不定他會成為她的新父親,但在家門外聽到的電話內容卻讓她的心像是沉到了谷底 她是拖油瓶。 那人不喜歡她。 母親之所以沒有和他正式確立關係就是因為南薏的存在。 南薏從那扇門前離開,過了幾個小時之後才再次打開那扇門。 「去哪了?這麼晚?」坐在客廳桌前的母親溫柔的笑著,桌上已經準備好豐富的晚餐,還開了保溫器避免冷掉。 「去拿大學的資料。」 「決定好要念哪一所學校了嗎?」 南薏點點頭,把手上的資料滑到桌面的另外一端。那是市內唯一一所有提供四年住宿的學校。南薏的分數填不了她想要的任何學系,於是只是隨便用分數填了個盡可能高的系。 「這一間?」 南薏點點頭,知道母親不會多追問什麼,於是也不再多解釋什麼。 後來,她恰好進了電機系,跌跌撞撞的從零開始摸索,幾個月後收到母親的電話,聽見母親聲音裡隱隱的抱歉,於是她刻意挑了一個跟婚宴時間撞期的比賽參加。 這非常合理。 比賽當天,南薏表現的極度失常,當然的,她的心思甚至根本不在比賽上。而整個比賽的焦點都在一個尚未大學的高中女孩上,她甚至是所有參加者裡最年輕的一個。 那就是黎彤。 這是南薏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 比賽後,她友善的走到了黎彤身邊。 「你真厲害。」南薏佩服的說。 黎彤看了她一眼,表情認真的說:「比賽你沒盡力。」 這次機器人比賽的內容是關於微笑反應,所有機器人都是由會場提供統一模組,在三天之內參賽者可以進行任意改裝,最後評審時根據機器人對於微笑的場合來判斷是否足夠人性化。黎彤的機器人表現得非常好,甚至能夠聽出開玩笑的話,而南薏的簡直像場災難,不管什麼狀況都不能讓機器人露出除了悲傷以外的表情。 至少這樣還不算太糟--有表情總比沒有好,南薏頓了一下,撐起了勉強的笑容,「我沒有你厲害,這已經是我盡力的表現了。」 「機器人是有心的。你不喜歡他們,他們會感受到。」凌彤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南薏,「你不適合。」 南薏不記得自己後來是怎麼草草結束這個失敗徹底的聊天,回到宿舍之後她躺在床上,沒有開燈,在一片漆黑中看著上鋪的床底,那裡被她貼了很多螢光的星星,在黑暗中亮著微弱的綠光。 南薏突然想起她生日時,父親抱著她看的那一場獅子座流星雨。 流星雨之所以取名叫獅子座,是因為星星的輻射點是獅子座。流星在地球上看起來似乎是從同一個點來的,但其實這些星星都是平行的,不會有交集。 就像是她跟黎彤不會有交集。 就像是她的未來跟黎彤不會有交集。 但黎彤後來卻像是一顆散亂流星一樣闖入了她的生活。南薏看著黎彤成為她的學妹,幫了她的研究論文非常多忙,接著成為她的同事。而工作和研發的不同,以及業績的壓力很快讓黎彤迷茫的幾乎在日常中失去光芒,南薏曾經因此偷偷竊喜,也配合公司裡那群女同事開始孤立黎彤。但實際上,看著一顆曾經光亮燦爛的星星熄滅讓南薏感覺非常不好。 大概,她下意識就喜歡光芒。 南薏嘆了口氣,打開了通訊軟體裡屬於黎彤的視窗,把手上的資料發了過去。那是她進公司兩年以來累積的人脈跟經驗,還有雖然並不是非常完美,仍然是粗率的原型,但南薏把自己最近一個合作企劃案的流程也發了過去。 有時候人需要的就只是一點點的善意。 南薏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好人,從來都不。 她總是更愛自己一點。 但有時候,在尚有餘力的時候,她會考慮是不是幫上別人一把。 * 流星只是塵埃摩擦時產生的光芒,甚至有些根本沒有隕石實體只是塵埃的聚合,但人們總是喜歡對著流星許願。 或許是因為,雖然從來都不夠明亮也不太引人注目,但流星的光亮總是非常溫和,即使直視也不會被刺傷,偶爾能見到時卻又亮眼的能令人感動。 不是太陽、不是月亮、不是星星。 就只是流星。 那是一閃而逝的善意。 一年比一年更少,一年比一年更現實,但是仍然能在空中留下軌跡的流星雨。 仍能帶給人微笑的流星雨。 --FIN. 「……最後,為了自由,雷跟焰,那對兄弟狠狠的打了一架,傷痕累累的幾乎把對方殺死。因為他們都知道,如果沒有勝負,如果他們沒有表現的比對方更強,更快,那麼他們就只能一起被銷毀。如果他們之中有人勝出,至少他們還能有一線希望。」 「他們為什麼一定要打架呢?就不能一起給熊熊一個擁抱嗎?」 躺在床上的小女孩抱著她的熊娃娃,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眼睛裡泛起愛睏的水光。 「親愛的,很遺憾的,有些時候是不行的。」 坐在床邊的男子輕輕的摸著她圓嘟嘟的臉頰,月光下他藍色的短髮泛著淺淺的光澤。 「我不喜歡這樣。」她嘟著嘴。 「我也不喜歡,真的。」 「然後呢?故事的最後呢?」她問。 「然後,終究是有一個人勝利了。」他淡淡的說,「那個人幸福快樂的開始另一段人生,再也沒有人會傷心難過,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把他們分開。好了,親愛的,你該睡了。」 他在女孩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個吻,愛憐地拍拍那頭金髮,接著關上床頭燈,讓夜色安靜地走入房內。他悄悄退出房間,輕輕帶上門,沒多久裡頭就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他回到餐桌前,就著燭光和月光看著手裡的書。 那本書頁古舊而泛著黃,有著時間精雕細琢的痕跡,封面像是被時常翻閱,有著淺淺的磨損,書角起了捲微微泛黑,內頁滿是黑色墨水的手寫筆跡,張狂又凌亂卻又纖細。 他翻了幾頁,卻心煩氣躁的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集中,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索性放下,推開門往屋外走去。 他走到月光之下。 奶白色的月光濃稠的流著,把地面打成銀白色的雪地。夜晚很冷,森林間獸群高低起伏陰森的呼喚被風輕輕地送到他的身邊,讓他幾乎起了寒顫。 他的頸背發疼。 「貝爾德。」他念,明顯的殺意像是針一樣穿刺著他的神經,回頭毫不意外的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樹下的陰影裡走出。 「好久不見,殘缺之子。」被稱為貝爾德的男子燦笑,咧開的嘴角上有一道傷口劃過了右面頰,一路裂到耳際,眼神裡染著難以說明的情緒,「真的過了很久,十年?十五年?」 「十二年。」他說,「我沒想過你們會找到這裡。」 「喔,那是當然的。」貝爾德說,「我們也沒想過你居然會躲在『遺棄地』裡。這十二年來我們幾乎把外面一百零八個區域都翻了個底朝天,結果你就這樣蹲在這個破地方?這個斷絕一切的地方,連個該死的訊號源都沒有!」 貝爾德幾乎抓狂的吼著,雙手瘋狂的試圖扯著他只有短短半吋的紅色頭髮,卻只能在頭皮上留下一道道爪痕。 他沒有說話。確實,他沒想過自己在沒有訊號源的情況下居然能夠好好的活著,還保有理智,而不是像大部分進入遺棄的的人一樣,心智被摧毀,成為野獸般沒有思維的存在。雖然一開始他像是被溺在水裡無法呼吸的人,但後來他就漸漸習慣,再也不感覺窒息。 貝爾德大概是服用了暫時的訊號源,但是禁斷症狀看起來對他仍然造成了影響,像是那些瘋狂的舉動。 他的勝算不小。 「你還蓋了個小木屋?品味真是不錯。對了,這裡的空氣對你來說沒問題嗎?我可是還記得你們兩個需要定期攝取藥物補充那些缺失的器官的。」 下一瞬間,貝爾德又像是恢復正常一樣收斂了那些動作,對著他微笑。 「不勞你費心。」他冷靜的回答。 「喔,這是對你久別的好友該說的話嗎?」 「我不記得你的名字曾經跟我的好友這個稱呼連在一起過。」 「這可真令人傷心,我以為我們關係挺不錯的,至少另一個提亞那跟我關係很好,殺了我一條命的交情。」貝爾德瞇起眼睛,舔著嘴唇笑了:「對了,說不定你已經忘了他了,忘了另一個提亞那了,畢竟你可是愉快的在外頭過了這麼多年啊。」 「別叫那個名字。」 「哪個名字?焰·提亞那·多利安?他沒跟你在一起嗎?他死了嗎?」貝爾德漫不經心地問,靠在身旁的樹上。 「我說了,別叫那個名字!」 他大吼,波紋狀的透明介質在他的身旁出現,瞬間往貝爾德的方向轟去。 巨大的撞擊與斷裂聲響起,塵土被揚起,讓空氣變得霧濛濛的。 「瞧瞧你,多麼的自大。」煙塵慢慢的消散,他看見貝爾德舉起了腰間泛著青光的半透明鞭子,擋住了他所有攻擊,「長期沒有訊號源的你還能使出這樣的力量,我也該好好稱讚你,只是你以為我是空手來的嗎?」 「少說廢話。」 「好吧,那我只好公事公辦的問上一句,你偷走的DETA在哪?」 貝爾德邊說邊挖了挖耳朵,甚至都沒有想聽的意思,像是知道他不可能會老實回答一樣。 他當然沒有回話。 「好啦,接下來就是把你打個半死帶回去了,我對拷問可不拿手,我相信實驗部的人會好好的對待你的。」貝爾德鬆了鬆脖子,露出血腥的笑意,「雷·提亞那·多利安,你知道我一直都很想跟你打上一場的。可惜你那個弟弟總是搶先一步。」 他繃緊神經。 木屋的門突然打開,小女孩抱著熊揉著眼睛走了出來,還沒睡醒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他們。 「你是客人嗎?」她看著貝爾德問。 「你養了個小孩?」貝爾德瘋狂的大笑,「你這不該存在的殘缺居然養了小孩?」 「閉嘴,貝爾德,這一切與她無關。」 「你是這麼想的?這十二年讓你變得天真而愚蠢了,雷。」 貝爾德又舔了舔唇,露出猙獰的微笑。 「現在,我有更好的選擇了,我可以不用麻煩的帶著你回去,只需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想看著那個女孩被我殺死,或是交出DETA?」 「或者我可以殺了你。」他冷靜的說。 貝爾德又笑了起來,「你試試。」 「親愛的,回去你的房間好嗎?」他對女孩說著,「我知道有點吵,但現在是你睡覺的時間了,等等我就上去陪你好嗎?」 女孩點點頭,「所以他不是客人。」 「對,他是個路人,等等就會消失了。」 「我可不能無視這句話,雷。但,我是個寬宏大量的人。」貝爾德隨手甩出的鞭子砸斷了一棵樹,「我們先打一場,接著再來討論其他事情。」 「你贏不了我的。」 他說,原本藍色的髮絲漸漸變成火紅,接著又泛起了藍,最後定調在濃如墨色的深紫上。 貝爾德原本只是笑,但看著他的髮色變化,他的表情慢慢變得驚恐。 「原來是你吸收了他!難怪你可以活這麼多年!你這殘缺的怪物!」貝爾德怒吼著,「怪不得所有人都找不到他,我們還以為他和你一起逃出去了!」 「怎麼可能逃得出來。」他搖搖頭,「如果兩個人能一起逃的出來,我就不會……」 不會殺了他。 「DETA呢?你該不會連DETA都吸收了吧!」 「這就不是你能關心問題了,貝爾德。」他露出了微笑,「你想過你會死在這裡嗎?」 貝爾德打了個冷顫,他以為長年待在遺棄地的雷鐵定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沒有了訊號源他們的武力就只像是沒有能量的武器,只能嚇嚇人卻沒有半點威力。就是握著這樣的把握,所以他並沒有把訊息傳回總部,也沒有告訴任何可以跟他搶功的人。 他沒有想過他要面對的是完整的基因之子,總部創造出最偉大的兵器,能夠獨立毀滅一個區域的力量,而不是製造失敗導致分裂成兩個的殘缺之子。 貝爾德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了死亡的陰影,他扭曲了臉孔,考慮是否應該求饒,趁機找出逃生的機會。 「現在求饒已經太晚了,貝爾德。」他輕輕地說,手掌裡出現綠色的青光,和貝爾德的武器一樣的光,裡面出現了兩把巨劍。 回到床上躺好的女孩不一會兒就聽見上樓的腳步聲,和以往一樣溫柔的聲響,接著是敲門聲。 「睡了嗎?」 「還沒。」女孩回答。 門被推開,他走了進來,頭髮已經變回淺藍的色澤。 「還睡不著嗎?」 「一點點。」女孩微笑,「剛剛那個怪人是誰?」 「一個老朋友。」他說。 「為什麼他知道我的名字?」女孩問。 「他很久以前曾經認識你,親愛的,你還沒出生的時候。」雷彎腰給了她一個吻,「現在你該睡了,或許你的其他疑問我們可以留到明天解答。」 「好吧,晚安,焰。」女孩閉上眼睛。 「晚安,DETA。」 他離開了房間,回到那張餐桌前坐下,繼續讀著那本書。 那是雷的日記,那些凌亂的筆跡都是雷的,裡頭詳細的抄寫了關於基因之子的研究報告和關於融合的推測,雷一直都很聰明,他懂得從那些研究他們的人身上套出資料並整理,他一頁一頁的翻著,看著雷在抄寫的記錄裡夾雜著其他絮絮叨叨的天真話語。 用著不同的字詞,但是說的都是同一個願望。 『希望有那麼一天,我們都能離開總部,在外面好好的活著。』 「是的。雷,我們已經做到了。」 他闔上日記。 --FIN. 『……住了,一次反……的機……』 肖瑜從夢裡醒來。 他慌亂的坐起身,絲毫無法集中精神,感覺自己全身滲滿黏膩的冷汗。原本綢緞般的睡衣現在濕淋淋的,像是剛從水裡撈起,髮間滲出絲絲汗水,把略長的髮尾一縷一縷結成彎彎的尖角,宛如一隻溫順而半張著軟刺的刺蝟,刺上勾著小小的水花。 他掀開棉被。冰冷的溫度歡欣的撲擁而上,濕透的背脊立刻被深冬的冷空氣凍的發寒,奇怪的是,他明明渾身被冷汗浸透,但被窩卻乾爽的像是稻草堆,飄散著曬過陽光的洗衣劑味道。 肖瑜望向牆上的掛鐘,鐘擺規律的滴答,用比心跳略慢的速度響著。今天他醒來的時間比平常早一些,足夠去浴室好好梳洗。他緩緩起身,感覺全身骨節都隨著動作喀喀作響,像是被全部拆散又重組過一樣,僵硬的幾乎難以動彈。 花了點時間肖瑜才移動到浴室門口。嗡的一聲,當浴室的燈被按下的瞬間,肖瑜彷彿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有著一頭白髮。 「……嗯?」 他眨了眨眼,燈光完全亮起的鏡子裡一如往常。已經三十多歲卻仍然有著少年般臉孔的容顏出現在玻璃上,臉頰微微的凹陷,雙眼下帶著淺灰色的疲憊,不是沒睡飽的顏色,而是生活磨出來的疲憊。而頭髮是略棕的深黑,並非白髮。 留給他的時間雖說充裕,卻也沒有餘地太過拖拉,於是肖瑜拋棄剛剛的幻覺,快速沖洗讓浴室的蒸氣把他的臉頰蒸出血色。 不久後肖瑜換上熨燙好的西裝,將仍帶著水氣的髮絲梳攏,提上黑色的沉重手提包,手提包比平常略沉一點的重量讓他微微蹙眉,最後嘴角還是極淺的勾起。 出門前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拿起噴霧器替客廳小小的盆栽澆了分量剛好的水,過了片刻又多澆了一些,直到土壤輕輕一壓都能滲出水的程度他才滿意。順手關掉了長年開啟的中央空調,敞開了客廳陽台的窗戶。窗簾被風掀的飄動,像是即將展翅飛翔的藍色雙翼,陽光照進屋內,把深棕色木質地板照的溫煦。 肖瑜闔上門,準時下到地下一樓,電梯門外司機早已等待在那,跟在他身後為他打開了車門。他微笑點頭致意,那是習慣成自然的笑容。 他搭上車,在早晨車潮擁擠前到了公司。 分秒不差。 肖瑜的公司位在十八樓,是城市中心最高的大樓之一,每層樓都驕傲的挑高,寬敞而大氣,外牆用透明的落地窗妝點,在陽光下逼人的閃耀。他習慣在地下二樓下車,讓電梯從地下直接通往他的樓層。他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平常他很喜歡望著窗外的景色,但今天他才一進辦公室門就覺得不太舒服。 他在害怕。 平常看慣帶著灰塵的霧濛都市,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看起來幾乎要刺穿雙眼。 肖瑜緊貼著身後的門板,像是它變成現在的他唯一的救生板。雙腳微微的發顫,光是看著玻璃外頭的景色,他的耳邊就響起巨大的風壓,吹得他腦袋發疼。他的辦公桌背對窗外,距離他現在的位置不到十公尺,但肖瑜站在房間的這頭寸步難行,像是幾臂之遙的距離宛如難以跨越的天險。 游移再三,最後肖瑜還是拿出手機,用通訊軟體撥打了秘書的私人號碼。他總是更習慣用其他方式與他的秘書溝通,像是電腦上的通訊軟體,或是電話,而不是走出房門出聲叫喚。他的本能讓喉嚨拒絕在與人面對面時發出聲音,永遠緊縮著讓他的嗓音變調。 他沒在手機裡存秘書桌上的分機,因為分機總是全公司最惱人的聲響。肖瑜對著手機那頭輕聲嘀咕,拜託秘書進來把窗簾拉上。 秘書推門進來,困惑的望了肖瑜一眼,最後還是照辦了。 「總經理,你沒事吧?」 肖瑜點點頭,示意自己沒問題之後,迎著秘書的眼神關上了門。 那些死白而直挺的工程窗簾遮蓋窗外的全景後,肖瑜終於敢在辦公椅上坐下,開始處理累積一日以上的公事。他的職位並不是公司裡最高的,但每個重大決策都會經手他,最近他的狀態不太好,連續犯了幾個不大不小的錯,上頭已經示意他要留心一點,這讓肖瑜隱隱有股壓力。但每當他意識到背後一面玻璃之隔就是二十三樓的高空時,他就頭皮發麻。 這很奇怪。 他是說,他從來不怕高。 從肖瑜有印象以來,他的父親幾乎在每年暑假都帶著他坐飛機飛往世界各地,滑翔翼、跳傘、高空彈跳、直升機,甚至新出沒多久的飛行摩托車他都被逼著玩過,沒道理他會這麼害怕。就連這間辦公室他當初也是因為貪看窗外的高樓景色才選擇的,但現在卻像是折磨他的凶器,讓他背脊發涼。 他倏然想起早上的夢。 內容他不記得,唯一有印象的是不停刮過耳邊的強烈風聲。 還有一個聲音,蒼老的女聲。猶如指甲搔抓骨頭的深處穿來的詭異聲響,讓他頭皮發麻,難以抑制的感到恐懼。他連忙端起秘書不久前端進來的綠茶,茶還溫熱的冒著煙,但已經不再燙嘴。 他喝下一口,感覺神經被隱隱舒緩。 好不容易像是苦刑一樣捱過了上午,一到休息時間肖瑜就刻意小心的關上電腦,接著慌張的想逃出辦公室,但卻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的出現在門口。 「急著想去哪?」那人說,穿著鐵灰色的整齊西裝,鮮黃色領帶上有著銀色的斜紋,身上帶著淡淡的古龍水氣味,「你忘了我們還有小小的約會嗎?」 肖瑜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面前這個人的名字。辰玖,這名字像是噁心的爬蟲類一樣,讓他一回想起來全身就泛起雞皮疙瘩。 他怎麼會忘了他。 這一個月他幾乎每日每日都接著辰玖的騷擾電話,但他卻沒有一通敢遺漏或掛斷,就連半夜都會被疑似手機的震動給驚醒,就因為害怕錯過任何一通電話。 「抱歉,總經理,因為您說不需要攔辰先生……」 秘書察言觀色的注意到肖瑜臉上對辰玖絕不是歡迎的表情,連忙無辜的澄清自己的立場。肖瑜也明白,所以只是對秘書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在意。 「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啊,你看到我不開心嗎?」辰玖問,親暱地逼近肖瑜的脖子。 「……沒有。」肖瑜退了一步,不著痕跡的縮了縮脖子。 「嗯?」威脅性的口氣。 「開心,我很開心。」肖瑜說,眼睛微微地閉上。 迴避了祕書關心中帶點探究的眼神,肖瑜回頭拿了沉重的黑色手提包,順服的跟著那個男人走出公司。 正午的豔陽吼叫著,肆意的把熱量隨意潑灑在每一個人的身上,肖瑜很快就感覺到自己的頭髮被炙得發熱,但他沒有說話,只是跟著辰玖的步伐,走在他身後。 他知道辰玖要去哪。 在離肖瑜的公司步行五分鐘的路程,有一家低調卻絕不低級的酒店,鏡面的黑覆蓋了整棟大樓,像是在光燦的城市裡插下一道陰影。辰玖熟門熟路的推開旋轉玻璃門,用下巴點著一旁的肖瑜示意他去櫃檯開房。 午休有兩個小時,對很多事來說時間都綽綽有餘了。 418房,每次都是。 一進房間辰玖就一把把肖瑜推到牆上,肖瑜的手肘結結實實的往牆上撞去,發出清脆的聲響,肖瑜瞬間蹙起眉頭,手臂不自然的抽動兩下。 「昨天晚上你是怎樣?趁我在洗澡的時候就跑了,非得要我到你公司來堵你你才高興?」 「我突然有事--」 肖瑜下意識地想辯解卻被打斷。 「少囉嗦,叫你出來幹嘛你不會不懂吧?」 「我,我有錢。」 「那當然,不然房費我付嗎。」 辰玖露出猙獰的笑容,和肖瑜第一次看到的那張狀似溫和有禮的臉完全不同。 他和辰玖是在一個夜店認識,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帶去那種地方。狂亂的音樂跟舞池中幾乎不著吋縷的光裸身體火熱的舞動著,重重擊打他的神經。他幾乎是瞬間就被瀰漫的情慾氣味與高亢的幾乎要撕破耳膜音樂給嚇得逃竄,瘋狂的想要離開,但是有人牢牢地抱住他的右臂。 那是薛立,他這輩子唯一一個好友。 他跟薛立從國中從小就認識了。 他的身邊總是留不住人,總是很快的被喜歡,很快的被討厭,唯一一直在的就只有薛立。 薛立的個性開朗,性情活潑,到處都很吃的開,他的生日派對永遠會有最多人願意參加,情人節桌上收到的巧克力高高的積成小山,男生女生送的都有,知道薛立愛吃甜食,總有人藉著家政課或其他名義送小點心給他。肖瑜幾乎沒見過任何人討厭薛立。即使犯了什麼小差錯,薛立都能很快彌補,用他那張可愛的笑臉或是聰明的腦袋瓜子。 肖瑜從來沒見過薛立討厭過誰。 但有一次,只有一次。 那是體育課的下午,薛立難得的不舒服,於是在教室趴著休息,肖瑜忘了帶水壺,所以跟老師報告完之後就折返教室。 那時肖瑜想起薛立可能在休息,於是盡量輕手輕腳的走進教室。但薛立並沒有在桌上趴著,而是靠坐在窗台邊緣。那瞬間肖瑜看見薛立望著窗外,臉上露出年齡不同的深沉表情。他大概是太驚訝了,撞到了桌角,發出了不小的噪音,於是薛立意外的轉頭過來看他,臉上一如既往地露出笑容。 那個表情一閃而逝,但肖瑜記了很久很久,甚至偶爾會出現在他的夢裡,像是躲在陰影裡的夢魘。 肖瑜一直不懂他和薛立為什麼會變成朋友。他們天差地遠,他是個很悶的人,多半時候都喜歡待在家裡,看書或是照顧盆栽,如果不是被誰拖著--比方說他父親--他是不願意出門的。但薛立明亮耀眼,總是眾人的中心,總是在外頭揮灑青春,把皮膚染上小麥般的金黃。知道肖瑜不喜歡人多的活動,所以薛立從不拖著他去。 上個月卻是個例外。 那天薛立突然非常熱情的把肖瑜拖到夜店,說為了替他慶祝三十歲生日,要讓他見見世面。他總覺得不好拒絕,於是那天最後半推半就的還是去了。 他們在小巷裡,在光害嚴重的粉色夜晚裡推開金屬大門,往更深的地下走去,推開第二扇門之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幾乎把肖瑜嚇退兩步,但薛立熟悉的拉著他,熟門熟路的在鄰近吧台的沙發坐下,天花板垂下淡紫色的紗簾把舞池掩的朦朦朧朧,迷幻的像是走在綺麗而詭譎的華麗夢境。 後來肖瑜才知道禮拜五晚上是那家夜店的同志之夜。 他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他的性向,就連薛立都不知道,所以他想薛立在那天把他拉去大概是個巧合。 但他就是在那裏遇到辰玖的。 「想什麼,想這麼入迷?」辰玖問,他已經在床上坐下,解開了下半身的衣物。 肖瑜被強迫拉回現實,盯著面前辰玖原本書卷氣而彬彬有禮的臉蛋,帶著斯文的金框眼鏡。 那天他就是被這張溫文的臉給迷惑,喝下了超過他酒量限制的酒液。然後隔天在一間骯髒的小旅館床上醒來,全身像是快被拆散一樣發著痠,後方帶著撕裂般的疼痛,還有黏稠的液體從中汨汨流出。他奮力的抬頭,看著辰玖坐在床邊翻看他的錢包,裡頭放著身分證和資料,注意到他醒來,辰玖給了他一個溫文的微笑。 宛如惡魔。 「沒事。」 「沒事就過來。」 辰玖拍拍自己的大腿,示意他在中間跪下。 肖瑜猶豫了一下,接著緩緩地搖頭。 「不。」他說。 辰玖愣住,呆了半响之後笑了起來。 「你有拒絕的權利嗎?」 辰玖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晃了兩下,眼角微微的上翹。 肖瑜知道裡面有什麼。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從那個早晨開始就血淋淋的亮在他的眼前,把他平靜的生活刺穿,逼著他面對自己的性向,面對眼前這個無法擺脫的噩夢。 他其實已經不覺得屈辱了,只是不想再繼續這樣下去。 「隨便你,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你昨天也說過一樣的話,最後還不是哭著求我。」辰玖惡意地站起身,逼近站在門邊的肖瑜,手裡相簿都是膚色的照片。 昨天…… 類似的場景,類似的對話。 他瞬間想起夢裡的話。 『你記住了,一次反悔的機會,就這一次。』那個蒼老的聲音說,像是穿越時間洪荒的聲音,『這次你如果還是跳下去,就是真的死了。』 肖瑜的頭瞬間刺疼了一下。他彷彿飄在城市空中,看著自己慌張的趁著辰玖洗澡後離開,倉皇的像是被夢魘追趕,但他在城市裡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最後他只能走回辦公室,在夕陽西下時從高樓一躍而下。 墜落的感覺很糟,他幾乎是瞬間就想開口慘叫,但一張口風壓就把他的臉頰壓的變形,於是他再也說不出任何求救的話語,絕望的看著地面越來越近。 沒有走馬燈。瞬間在肖瑜腦中閃現的都是一些瑣碎的片刻:盆栽忘了澆花,家裡的空調還沒關,剛剛忘了關電腦。 然後是一片劇痛的漆黑。 「想好了嗎?」 辰玖拎著手上的手機在他眼前晃著,那是一張他在床上被擺成趴跪姿勢的圖,很細節的照出了他的半張臉跟光裸的下半身。如果認得他的人一定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不如就先從財經周刊開始吧?財經周刊你知道吧?我記得你上過兩三次,算是小有知名度吧?」辰玖翻著各大報社的粉絲團,「現在真的很方便呢,想擴散什麼一下只要貼在網路上就出去了呢。」 肖瑜以為自己會猶豫,會憤怒,但他現在只感覺一片平靜。 他緩緩的抽出放在黑色手提包裡的槍。槍管上裝了消音器,因此比一般的槍長上許多,卻剛好可以塞進手提包中,像是量身打造。 槍的重量在肖瑜手上沉甸甸的,但他卻覺得很輕鬆,像是心口上的重量全部都轉移到了槍上,於是他可以自在的呼吸。他對辰玖露出淺淺的笑容,就像是辰玖第一次在夜店看到半醉的他時,他臉上露出的表情。 「……你以為玩具槍可以嚇倒我嗎?」 肖瑜也不反駁,他直接對著辰玖的左腳小腿開了一槍。 短促的氣聲後,辰玖光裸的小腿上立刻出現一個血洞。 「幹--」 沒有一般人習慣的槍聲,所以辰玖一瞬間像是沒有反應過來,直到他慢慢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血洞才放聲慘叫。 「閉嘴。」 肖瑜皺了皺眉頭,對著辰玖輕聲嘟囔。他討厭噪音,尤其是沒有規律的噪音,但辰玖絲毫沒有要閉嘴的意思,仍然發出難聽的嗓音嚎叫著。所以他開了第二槍,在右小腿上,整齊的對稱,把地板慢慢染的血紅。 「閉嘴,或是第三槍。」他說。 辰玖立刻收聲,他跌坐在地上,身體一抽一抽的。那是劇痛的後遺症。 「很好。」肖瑜說,臉上的表情還是淡淡的,像是剛剛開了兩槍的人並不是他一樣,「照片除了手機之外還有哪裡有?」 「家裡電腦……」 「沒有印出來?」 「……沒有。」 肖瑜對著辰玖的大腿來了第三槍,非常精準,避開了大動脈,因此血液並沒有瞬間狂噴弄得滿地都是,而是慢慢的流著,浸濕了豹紋地毯。 沒關係,肖瑜想,旅館應該還有多的備份地毯。 「在書架上!紅色精裝的字典裡面!有光碟!」 「還有嗎?」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肖瑜拿過辰玖的手機,丟在地上一腳踩碎,接著他頓了一下,又多踩了幾腳。最後他把碎塊全都沖進馬桶。 他回到辰玖面前,再次舉起了槍。 「不要殺我!我什麼都說!」辰玖已經幾乎崩潰,臉上涕淚縱橫的,眼睛深處閃著瘋狂的懼怕跟同等份量的殺意,「我那天去那家夜店是受人指使的,他說有一個錢多好騙的凱子,喜歡我這種長相的床伴!我還記得他的名字!他叫--」 辰玖像是連珠炮的說著,直到肖瑜把槍管抵在他的嘴上,對他溫和地搖搖頭。 辰玖閉嘴了,他瞪大眼睛看著肖瑜慢慢地走出旅館房間,過了很久才撕心裂肺的喊了起來。 肖瑜去過辰玖家,雖然只是幾晚,但他非常清晰的記得路該怎麼走。他回到公司,請了下午的半天假,把電腦裡寫好很久的辭呈印出,工工整整的擺在桌上,喬了幾次角度,直到它看起來完美無瑕。 坐電梯下樓的途中,肖瑜本來想打電話給司機,請他提早繞過來,但看了一下天色最後還是放棄了,於是他在一樓走出電梯,隨意攔了一台奔馳的計程車後離開。 車在途中依照肖瑜的需求刻意繞去大賣場一趟,很快,只多花了十分鐘,最後計程車在辰玖家門口停下。肖瑜請計程車司機等他一下,他很快就下樓,然後他拎著那一袋大賣場買的東西上樓,花了不到十分鐘之後他就雙手空空的再次出現在樓下。 計程車當然還在等他,但這次車內放起了廣播。肖瑜微微皺起眉頭,最後還是沒有阻止。他閉目靠著玻璃窗,聽著車內的新聞和交通廣播穿插,直到聽到一個民宅失火的緊急插播,肖瑜望著窗外紅火般的天色鬆開了眉頭。 肖瑜又回到公司,這次坐電梯一路到了頂樓。 在站在欄杆外頭,大樓風很強,刮的人都站不穩。這時候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些瑣碎的片刻。早上特意澆多一點水的盆栽可以活上很久;空調已經關了,陽台的風把夕陽帶進家裡;電腦這次他記得關了,連帶螢幕跟音響都不再閃爍呼吸般的光。 一切都準備好了。 然後他跳了下去。 肖瑜在黑暗裡醒來。 『心願已了?』那個蒼老的女聲問。 「是的。」肖瑜笑著答,「都結束了。」 --Fin. 她站在世界的盡頭。 周遭荒涼的空無一物,只有滿地黃沙被空氣吹的亂舞,把遠處她的小鎮染上黃色的氤氳。她的棕色及肩頭髮同樣被風捲起,讓被頭髮悶住的頸背感到一陣涼爽。 她已經離她的小鎮很遠,但實際上又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遠。她先是在早晨搭了便車到了小鎮邊緣,揮手跟願意載她一程的漢克大叔微笑道別後,接著又走上了一整天才到達這裡。 「就是這裡吧。」 她翻著手裡的書,那書同樣帶著陳舊的色彩,原先精裝的暗紅色表皮在多次的閱讀之後被翻的發黑,書角邊緣帶著捲和折損,而書頁也被時間風化成淡黃,邊緣斑駁著,那是被書蟲啃食、日照西曬過的痕跡。其中有幾頁被她做上標記,用著她從各處蒐集到的名片、集點卡、隔壁班傳來的紙條,各種零散的小物件夾在其中,把書頁撐起厚度。 她快速翻開其中一頁,夾在其中的紅色名片差點滑落地面,她連忙用手壓緊,指縫間的字是漂亮的花體字,寫著「莉亞裁縫店」,莉亞是她朋友的媽媽,那是他們家開的店,從小他們家的衣服都是拿去那裏修改跟縫補。聽說莉亞曾經到異國去拜師學藝,她一直都相信她口中那些異國的故事。紅磚的街道、潔白的牆面、藍色的屋頂、一望無際的海洋,午後的陽光把海面曬的嶙峋,銀白色的一片,無邊無際。 但那些都可能是假的。 她咬著牙,把視線放到手上翻開的書頁。上頭除了白紙黑字之外,還有用原子筆寫上的藍色筆跡,字體優美而秀麗,筆畫卻很深很重,幾乎要鑿穿書頁。 『你去過世界的盡頭嗎?』藍色的字跡寫著。 這就是她看到的第一個疑問。 她是在家裡發現這本書的,在她全家人的葬禮之後。為了把那些已然陳舊的物品丟棄,為了在火光中把那些慣用的物品陪葬,她把家裏翻了個底朝天,順帶清出很多累積已久的垃圾,還有連她都不知道來歷的東西。 這本書就是其中之一。 一開始這本書被她從二樓閣樓的角落挖出,上頭積滿了灰塵,骯髒的看不出書名,於是被她嫌棄的丟在待丟棄的那堆雜物當中,和那些明顯已經過時二十年以上的衣服一起,等著被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後來她確實是把其他東西燒了,卻鬼使神差的把這本書留下。或許是因為暗紅色的精裝表皮吸引了她的興趣,又或是當天她真的太無聊,總之她拿起了沾水的軟布,把書皮上已經集結成團的灰塵擦去。 『繭之中』,她第一眼就看到書名這樣寫著。 她拍拍手上的灰塵,順便用濕布乾淨的那一面擦了手,然後在空無一人的家裡地板上伸直著腿坐下。沙發被她拿來當靠背,木頭地板上鋪著地毯坐起來並不會太硬,已經不會有人對她嘮叨要她好好地坐到沙發上去,所以她理所當然地每天從麵包店下班後就在地毯上滾著,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狽。 書的封面上畫著一張圖,半圓形的白色球體裡頭有閃閃發亮的城市,有著高高的大樓跟閃閃發亮的機器,看起來非常熱鬧。 「看起來是個有趣的故事。」她自言自語的說。 後來花了兩天下班後的閒暇時間,她好不容易看了書的四分之一。 劇情並不困難,主角詹姆斯是一個從來沒有離開過城市的人,在意外車禍中不小心瞄到醫院裡自己的資料和實際上不同,進而好奇的進行調查,最後發現自己居然是複製人。而整座城市是一個牢房,沒有人可以出去,他們的一舉一動似乎都被人監控。 「有意思。」 到這裡她開始期待故事發展,所以比平常多花了點時間往下讀。 詹姆斯下定決心想離開城市,因此搶了一輛車一路往城外開,開到了最遠的盡頭,發現了光滑的牆。牆上畫著更遙遠的景色,但詹姆斯卻無法再前進一步。 她翻頁,期待故事後續,這時她看見了書頁上的藍色字跡。 『你去過世界的盡頭嗎?』 「世界的盡頭?」 她疑惑了一下,用手輕輕地撫摸過度用力留下的筆跡印痕。印痕透過了好幾張紙,在上面都留下淺淺的溝槽。 「誰這麼無聊。」 她嘟囔著,她不喜歡有人在書上亂寫亂畫,那會影響到她看書的思緒,像是自己的領域被侵犯的感覺。 「睡覺吧。」 她覺得今天讀書的情緒被破壞了,於是轉暗了客廳的檯燈,隨手把桌上的名片夾進書裡,接著轉頭把書扔在沙發上上樓睡覺。 那本書就這樣在沙發上擺了三天,直到她得到每週一天的休假,卻沒有任何人可以約出門,也暫時沒有想到更好的休假選擇時,才再次被攤開。 「希望不要再有亂塗的痕跡。」 她碎碎念著,接著再次沉浸到詹姆斯的故事當中。 那堵牆摸起來堅硬、光滑,詹姆斯用拳頭敲了兩下,牆發出了沉沉的聲響,感覺很厚。他從車上拿出工具,想試著破壞牆壁,但所有工具、所有嘗試都失敗了。然後詹姆斯坐下來,像是困獸般哀鳴著,落下兩行淚水。 「……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她急切地翻到下一頁,看到了第二句話。 『你該不會以為這只是個故事吧?』 「什麼意思啊……」 她嘟著嘴,這次她倒是對這個亂寫有點在意了。於是她跳過故事內容,往後翻了幾頁,試圖尋找下一個藍色字跡。 她找到了。 『我們就是詹姆斯,我們活在巨大的夢境裡。』 『不相信的話,去圖書館找找這個小鎮充滿破綻的歷史吧,你會有所發現的。』 「歷史?圖書館?」 她摸著腦袋想了下,雖然不相信這些胡言亂語,但她今天剛好很無聊。 「當作打發時間的方法也不錯。」 她換上了俐落的褲裝,綁起麻花辮,帶上包包裡的『繭之中』,蹦蹦跳跳的出門了。 她的小鎮名稱叫斯托爾吉,她一直覺得是個奇怪的名字,或許是以前的人命名品味太糟,又或是他們根本沒想過這個名字會跟著他們這麼久,總之他們就這麼取了,然後他們就這麼用了很久。 她不是第一次來圖書館,以前課堂作業需要查資料時她常常來,管理圖書的哈迪遜小姐老是在她弄倒書,或是大笑的時候用很兇的眼神瞪著她,要她安靜。 不過她挺喜歡她的。 「歷史區……」 她在導覽圖上看了看,最後在地下一層找到不明顯的標示。她蹦蹦跳跳的轉身下樓,果然聽到哈迪遜小姐從背後傳來的提醒聲。 「安靜!」 「知道啦!」 她三步併作兩步的跳下樓,最後在昏暗的燈光裡走過重重疊疊的書架上,最後在最角落的櫃子上找到了她想要的。 「斯托爾吉歷史。」她的手指滑過看起來最破舊的那本書的書背,接著把書抽到手上翻開。 歷史書一直都不怎麼有趣,她想著,一邊靠在積滿灰塵的書架上,剛換上的牛仔外套上立刻出現了一條灰色的痕跡。牛仔布的好處。她想著,就是弄的再髒再破都沒關係。 她單手把那本書凹彎,快速的翻過每一頁。 目前看來書裡的內容很正常。 「被騙了。」 她不開心的把『斯托爾吉歷史』放回架上,但當她想離開地下室時,她猶豫了一下,從包包裡拿出『繭之中』,找著下一段藍色的文字。 於是現在她站在世界的盡頭。 也不過一天的時間。 「看起來……很普通。」 在圖書館裡發生的事情她懶得再多說,但那些堅定了她想親自看看世界盡頭的決心。 『和詹姆斯的世界不一樣,我們的世界盡頭並沒有被牆關住。』 『我曾經朝外頭丟過石子,石子在飛一半時就消失了,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或許你也可以試試。』 「都來了,當然要試試。」 她從包包裡拿出石頭。因為藍色的筆跡告訴她過,這裡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揀起來,只有一把把的黃沙,如果她希望做實驗,那麼她必須自己帶上所有實驗的道具。 她帶了石頭、紙、麵包,還有繩索。 她剛剛已經扔過石頭了,她在路上一直重複這樣的動作,藉此尋找世界的盡頭的位置,這也是書裡教的,畢竟她也不想走著走著就把自己走不見了。 就在她覺得這是一個愚蠢的玩笑的時候,石頭真的在空中消失了。 「所以,就這樣了,就是這裡。」 她喃喃的說著,把背上背著的後背包放下,拿出了一根木棍。她把木棍往前伸,伸到最長,接著一步一步往前,往『牆』的方向走去。 這很有趣。她在心裡想著。 一根木棍會比她更快碰到世界的盡頭。 大概走了十幾步後,她注意到木棍一吋一吋的被吞進看不見的牆當中,她急忙後退,木棍瞬間又完好無缺的出現在她的眼前。 「找到了。」她說。 她端詳木棍,上頭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她把它橫擺在地上當作標記,回頭拿了包包又跑了過來。 她其實有想過把這個秘密分享給其他人。 但她不想被朋友當成怪胎。 她知道他們在背後是怎麼叫他的。 那個「怪胎」。 她冷笑一聲,不就是不喜歡跟你們一樣去酒吧喝酒跳舞嗎?必須要打工養活自己是我的問題嗎? 她從包包裡拿出繩子綁住木棍,將其中一端握緊,綁著木棍的另外一端被她奮力往牆外扔去。她用了很大的力氣,繩子被快速的從她手中抽走,但很快的就停了下來,她看不見木棍,只能看到繩子被空氣截斷的那一頭軟軟的從空中落下,落到地面上。 「重力大概一樣。」她猜測的說,接著動手把繩子拉了回來。 被拉回來的木棍一樣沒什麼不同,但她總覺得摸起來有點濕潤,像是對面並不只有黃沙,而有那些濕潤的風,從藍色的大海上吹來。 這次,她把木棍換掉,換上了麵包,重複了拋出去跟拉回來的動作之後,她果斷的撕開麵包咬了一口。 「味道一樣。」 「最後一個實驗。」 她把木棍插在地上,插的很深很深,即使用力拉也不會傾倒的程度,接著把繩子的一頭綁在上方,另一端綁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就是實驗品。 藍色的筆跡只有說到它做出跟她一樣的這件事,接著就再也沒有後續。或許它是離開了牆,去了更好的地方;又或許是它最後還是放棄,帶著書回到了小鎮。 這些都不重要。 她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她最後看了一眼小鎮,已經是黃昏的時分,火紅的夕陽在天的那邊落下,她以前覺得那很漂亮,現在想想那不過是假的。遠處的小鎮被照的火紅,像是在滿天黃沙中燃燒一樣。 都是假的。 「做好準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卻在即將踏出前猶豫了。或許,她還有些別的選擇,比方說現在就回頭,回到她的小鎮裡,準備明天上班。把這本書,這些筆跡,這些記憶都當成一場夢一樣。 最後她搖搖頭笑了。 「為什麼?」 為什麼不? 她往前踏出一步。 --Fin. 『25困難【熊王】DD缺3、T缺1。已有補。』 凌祈無奈的再次在世界頻道貼上這句話,然後很快又被滿滿打金的訊息洗過去。 他已經站在副本門口喊了快一個小時的隊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加入他的隊伍。反而是密語頻不停收到一堆稀奇古怪的訊息,從各種意味不明的笑聲到奇妙的女性玩家邀請都有,害得他後來終於忍不住把陌生密語暫時屏蔽。 當然,女玩家的邀請他還是有點進去看看照片的。 「這年頭找個五人團有這麼難嗎?」 不過是晚了兩個禮拜進遊戲而已,練等的大部隊就已經全部離開他目前所在的新手區域,凌祈現在的等級是25等,剛好只有大部隊的一半。這區域只剩下跟他一樣的新手菜鳥兩三隻,還在砍著史萊姆跟白兔。 而那些新手們,凌祈跟他們組隊打了一兩次,想說可以加減拿到團隊經驗BUFF,至少比自己用聖光肉搏半天還打不死怪來得輕鬆一點,結果卻是場災難。 老天啊,他們以前玩的遊戲都是用臉滾鍵盤放招的嗎? 第五次看到反方向射火箭的獵人、十字斬準頭離怪有二十公尺遠的戰士、用冰牆把自己跟怪關在一起的法師,凌祈覺得自己的腦神經好像瞬間被剪斷。於是他毫不猶豫地退隊,順便把那些人通通拉黑。 他只想好好玩遊戲,不想降智商! 為了快點擺脫小白區,凌祈毅然決然的決定去打副本。 雖然難度高很多,但至少副本給的裝好,又可以跨服連線找隊友,怪也比較強,不會讓他一個補師無聊到沒事做。 翻翻撿撿半天,凌祈選定一個叫做【幽暗森林】的副本,上頭標註著機率掉落寵物。他還特地上網看了下攻略,注意到大家都把這個副本稱為熊王,也找到論壇裡有人分享的必掉寵打法:在熊王血量剩下5%以下後,使用前一隻蜂王掉落的蜂蜜道具,把熊王打死後就可以百分百掉落寵物熊。 能帶一隻熊出去外面溜,想想就是帥翻天!凌祈想,興緻勃勃的翻著組隊頻道,打算找個房間加入刷刷熊王副本。找半天沒房不打緊,他可以自己開;開半天一個人都沒進來不打緊,他可以去世界頻喊。 然後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年頭補師找人就是難! 這個等級區段的副本誰需要補師,都是喊著速度速度就刷過去了,跑慢點還會挨罵,新手想迷個路都被砲翻天,一大堆人副本打完吵不夠換個地方繼續吵,還攜家帶眷的來場團戰,打的乒哩乓啷好不熱鬧。補師路過不幫復還不行,連你一起殺。 凌祈第一次知道全息遊戲這麼不友善。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比較沒人打架的區段,凌祈無奈的用大聲公在世界頻招人也快一個小時了。 一,個,人,都,沒,有,來。 一般來說他都滿喜歡全息遊戲的,不過被PVP守屍,還有頭上頂著一個徵人的對話框的時候例外。 「到底是哪個天才在全息遊戲裡設計講話會飄在頭上的?」 凌祈翻了個白眼看著自己頭上半透明的對話,裡頭就是那句可憐的『25困難【熊王】DD缺3、T缺1。已有補。』,對話框會在他的頭上持續五分鐘,直到被他下一個世界頻或是其他對話洗掉。偏偏世界的訊息框還是粉紅色,有一對可愛的小翅膀,非常受到女性歡迎,飄在他的頭上,配上他一身潔白的牧師袍,看起來活脫脫是個小受。 他決定,要是再喊不到人,今天就先下線。 誰受的了一塊粉紅色的衛生棉一直飄在自己頭上。 凌祈看了下身上的大聲公,很好,剩下五個。雖然大聲公是做新手任務送的,沒花到他半毛錢,但去商店買的話一個也要一金,他徵人用的心痛到不行。 重點是還沒徵到人。 凌祈嘆了口氣,看著頭上的訊息漸漸變成透明,正準備下線時,面前卻跳出一個淺藍的視窗。 『【晝夜行】要求加入隊伍。』 「終於!第一個隊友!」 凌祈小小的握拳歡呼,還手抖了一下差點把接受按成拒絕,慌張了半天好不容易聽到對方通過申請的清脆提示音,他連忙在組隊頻道裡送出訊息。 『麒麟子:歡迎!』 『晝夜行:麒麟子?名字不錯』 『麒麟子:謝謝(笑)』 難道要跟你說就只是名字反過來加一個字嗎?凌祈下意識在心裡吐槽,然後順便看了一下對方的職業跟資料。 盜賊二轉?已經進階了啊。裝備無法鑑定,都是問號,真奇怪啊莫非是稀有裝?等級…… 凌祈揉了一下眼睛,又揉了第二下。他記得遊戲裡目前最高的等級就是65等,目前只有一個人有達到這個等級,那個玩家還被大家尊稱為大神。 『麒麟子:你65等?』 『晝夜行:有問題?』 凌祈有點無言的看了一下自己頭上剩下一點點顏色的『25困難【熊王】DD缺3、T缺1。已有補。』 『麒麟子:是要打25等的熊王,不是65等喔?』 『晝夜行:我有眼睛』 幹。 凌祈頓時想把手上巨大的十字架砸到對方臉上,賞他一發喉輪落。還沒等他付諸實行,對方又發來一條訊息。 『晝夜行:GO吧』 『麒麟子:這是五人副本,我們還有三個缺。』 『晝夜行:一抵三BJ4,GO』 本來想好聲好氣的和對方說話的凌祈,看到對話都忍不住氣到笑出來。 好,你大神,好,你一抵三。就GO。 凌祈走進身後的傳送門。經過短暫刺眼光線的傳送,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時,已經置身於一個灰綠色的森林。奇異的花朵開在他的四周,帶著淺淺的香味,迷幻般的味道,天空是陰鬱的灰綠,帶著背後是跟來時相同的傳送門,旋轉著發出幽幽的紫色光芒。 旁邊有個全身黑衣的人拋著刀等他,刺客的標準裝備。黑色長袖短上衣一路包到雙手指尖,纏繞著黑色的鏈條和黃銅的指環,卻露出精實的腹部。腰間的裝甲用深淺不同的黑層層疊疊的打造,帶著細微銀鑲邊,在光線下流轉光彩。遠看沒什麼感覺,但65等的精緻都做在細節上了。唯一突兀的就是那人頭上非現實的寫著「晝夜行」三個大字,凌祈差點露出笑容。 「好慢,你非洲線?」 在副本內不需要透過隊伍頻道,內建的語音系統可以輕易的讓凌祈聽見對方的聲音,但對方第一句話就讓他大翻白眼。 忍耐,反正下一次不會遇到了。 「……呵呵。」這真是萬用神回。 「速刷吧。」 晝夜行說,一馬當先的走在前面。 幽暗森林是個很長的副本,裡頭總共要打四隻王,再外加一支隱藏BOSS熊王共五隻,照正常速度推進總共需要一個小時半左右。凌祈在腦子裡回想著網路上看來的攻略,下意識跟在前方晝夜行的背走。 接著卻發現路線被晝夜行帶的越來越偏。 「等等等等!」 走在前方的晝夜行依言停下腳步,沒說話只是回頭挑著眉看凌祈。 「走錯路了吧?應該是那邊吧?」 凌祈用手指著不遠處看起來明顯是有跡可循的泥土路,再對比腳下被落葉跟枯枝掩埋,幾乎要被樹叢卡的無法行走的小徑,哪條是正確道路一眼就相當明顯。 「我說,速刷。」嘆了口氣,晝夜行說。 凌祈非常確定自己在晝夜行的眼睛裡看到鄙視。 「但……」 「抄近路。」 應該是懶得再多說什麼,晝夜行擺了擺手示意凌祈跟上,接著自顧自地繼續開道。 算了,當作陪逛街也好,畢竟是第一次打這副本。 凌祈阿Q的在心裡想著,跟在晝夜行背後無聊的走著。 這條小徑本來只是剛剛兩個樹叢間的小小的缺口,像是設計者沒把路線沒擋好才產生的BUG,但在晝夜行帶著他毫不猶豫地鑽進來後,路徑漸漸在他們的腳下延伸,撥開樹叢總能發現有路能走,卻沒有任何怪物。 跟原本凌祈預計的副本是有點不一樣的。 走著走著,有點分不清自己是在健行還是打副本的凌祈腦袋已經半放空,但過沒多久他就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 帶著鐵板火燙的香氣、焦香的麥子粉、黏膩的甜味沙拉醬、爽脆的青草氣息,融合成一個他很常吃的味道。就在他家隔壁的夜市裡的攤販就有,價格以前不貴現在越來越貴,但是看到層層疊疊的肉被串在火上烤,一刀一刀被削成薄片,夾進烤出格紋的麵包裡,淋上醬汁。 那味道像是碳烤沙威瑪。 凌祈頓時覺得有點飢餓。他東張西望著,然後在晝夜行的手上看到一坨造型奇特的物體。紫色的,上頭淋著藍色的醬汁,還有幾根紅色的草。 「……你在幹嘛。」 凌祈根本也沒想得到答案,但晝夜行卻回答了:「吃點心。」 「……吃什麼?」 「四十等的狂暴野豬,三十五等的尖叫曼陀羅,十等的紫麵包蟲王,還有六十等的藍蝶鱗粉加四十等的火雞蛋。」 晝夜行第一次講了一大串話,接著當著凌祈的面咬了手上那個未知物,看起來嚼的很香的樣子。凌祈看著晝夜行吃了一口,然後又看了他吃了第二口。 「……好吃嗎?」凌祈問。 「還可以。」晝夜行說,從包裏又掏出一份遞過去給凌祈,「麒麟子,試試?」 凌祈心情複雜的接過那坨不明物體,看起來是鮮豔詭異的顏色卻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明明是在全息遊戲裡他卻覺得自已的食慾真的被香味勾動。 反正吃不死人。 凌祈閉上眼睛咬了一口,接著猛的張開眼睛。 真的是沙威瑪啊! 咬著自己嘴裡熟悉到不行的香味,凌祈哭笑不得地盯著手上長相奇怪的沙威瑪,視線尾端卻注意到身上多了個DEBUFF。 「等等,我在掉血!」 「藍鱗粉有毒,一秒20滴,死不了人。」 撇了凌祈一眼,晝夜行看著他發藍的臉理所當然的點點頭。 「……老子是25等的牧師血量才250!不用15秒就要跑魂了好嗎!」 「……啊。」 晝夜行無言地看著他,接著手上拿出六罐紅藥水遞給凌祈,「每秒回15滴,剩下的你給自己一個治癒BUFF吧。」 「還真是謝謝喔。」 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凌祈拔開罐口毫不猶豫的就灌了下去。 手速再慢一點真的就要死了。 凌祈灌下紅藥水,而這時晝夜行又回到前方開路,當然沒忘了邊吃他手上的奇特沙威瑪。而凌祈猶豫一下後,決定一樣把沙威瑪吃完。雖然賣象很差、顏色很怪、食材聽起來也亂詭異一把的,不過真的滿好吃的。 反正都已經有DEBUFF了,不差剩下這幾口。凌祈冷靜地想,吃乾淨手上最後一口。 這時晝夜行轉過來。 「不錯?」他問。 「是不錯,意外的好吃。」 凌祈老實的說。 「那就好。」 晝夜行回到前方開路,但凌祈明顯感覺到對方的氣息不那麼尖銳,似乎心情比一開始好了很多,於是他開始試著找話題聊聊。 「剛剛那個是怎麼來的?」 「做的。」 「你做的?你生活職業練廚師?」 凌祈知道50等之後遊戲內有開放副職業,但一般人都是選擇鐵匠或附魔師等等,對身體能力或是基礎數值有加成的職業,又或是能夠吸錢的職業,所以廚師這個選擇很少見,畢竟進來玩全息遊戲的人,大部分都不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慾來的。 晝夜行回頭丟了個白眼,像是這問題蠢到他不屑回答,「道具上有名字,你使用前都不看的?」 怪不得中毒。晝夜行的眼神裡很明顯透露出這樣的鄙視。 我要是再找他說話就是我腦子被驢踢了!凌祈發誓要不是他是補師,他們又在副本內,他一定第一時間讓晝夜行嘗嘗他手中十字架的滋味。 ……雖然十字架搞不好連他的防都破不了。 又走了一小段路,兩人終於脫離小徑,回到了一般副本正規的路徑上。 面前不遠處,有隻黑黃斑紋相間,頭上戴著精緻的小小皇冠,但是足足有三人高的蜜蜂,尾端的刺看起來很銳利,染著銀白的光輝,手裡握著兩把長矛,上頭綁著鮮黃的布迎風飄揚。凌祈回憶一下攻略後想起來蜜蜂是第四隻王。也就是說在短短繞路的十多分鐘之內,他們已經走完了整個理論上耗時要一個半小時以上的副本。 「還真是速刷。」凌祈忍不住吐槽一聲。 「GO?」晝夜行偏頭問。 「稍等。」 凌祈熟練的在晝夜行身上套上一堆BUFF,手法快而優美,五顏六色的特效漂浮在晝夜行身旁,像是小小的煙火接連綻放。 「很不錯嘛,比我看過的大部分人好多了。」 晝夜行有點意外的望了凌祈一眼,接著認可的點點頭。凌祈的施法快又熟練,基本上除了法術等級還太弱之外,看不出來是25等的新手。 凌祈盡量不露出太得意的微笑,但還是下意識站挺了身體。 「但你知道沒用的吧?」晝夜行拋著兩把刀子,接連在空中舞出刀花,「這些BUFF防禦還比不上我的一件腿甲。」 靠。 凌祈認真的思考取消施法的事情,他就該去練個術士把自己的隊友毒死,而不是只能揮十字架。 「要開了,我坦吧。」凌祈說,他現在覺得連王都比隊友可愛,至少不會氣到內傷。 「你那小身版,省省吧。」晝夜行說,鄙視的看了下凌祈的裝備跟身高,「我裝備全脫王打我可能都要打五分鐘,打你……我可能三十秒後就要去副本門口再帶你走一次了。」 沒給凌祈任何在心理吐槽的機會,晝夜行化成一道黑色的光,瞬間衝到王的警戒範圍當中。蜂王的眼睛頓時轉為赤紅,振翅發出嗡嗡的鳴響,揮舞手裡的長矛,朝晝夜行衝了上去。 第一次打副本的凌祈本來有點緊張,手裡捏著瞬發的治癒一直盯著晝夜行的血量,打算一有大下滑就補上,但接著發現有點無聊。 晝夜行的血量下滑慢的可以,65等刺客的防禦雖然不高,但也不是25等的王想虐就可以輕鬆虐的,凌祈甚至可以開開小差,一分鐘回神補一次血就可以了。 「哈啊--」凌祈打了個呵欠,接著又是個短短的綠光套到晝夜行身上。 要把法術丟到高速移動中的晝夜行對凌祈來說太容易了,有系統的輔助甚至精準度也不需要太高,瞇著眼睛都能扔中。凌祈甚至坐下來自然回魔,省一點藍藥水。 「太悠哉了吧你。」 發現補師已經開始發呆的晝夜行有點不滿,身上開場時凌祈放的BUFF一個一個隨著時間到效果消失,但凌祈似乎是覺得放了也沒用,所以其他光盾等等效果乾脆就不上了,只補上了最萬用的加速跟賜福。 雖然BUFF沒用,但是有特效還是比較帥。抱持著這樣想法的晝夜行,把面罩解除裝備之後邊打王邊念了起來,「麒麟子不要消極怠工啊!」 「親,你血厚、等高、一抵三,不怕。」凌祈涼涼的嘲諷了一句。 「……」晝夜行無言以對的看著凌祈,差點被長矛揮中。 蜂王能力不強,過沒十分鐘就被納涼的凌祈還有賣勞力的晝夜行打死,悽慘的倒在地上尖叫一聲後噴了幾樣東西出來。離開副本的傳送陣光門同時在一旁的牆上打開,他們的副本之旅理論上到這裡告了一個段落,如果不打隱藏王的話。 「你先撿?」晝夜行問。 「你出力多,你先吧!」 凌祈大方地揮揮手,蜂王的經驗讓他足足升了三等,比他平常練一整天還多,頓時也不太在意裝備掉落等問題。晝夜行點點頭,把自己需要的放進包裡後,剩下三件放到凌祈手上。 「這些用不到,都給你。」 「喔。」 凌祈看了下裝備,運氣好,掉了布甲長袍跟皮甲腰帶,都是他可以穿戴的,項鍊的品質也不錯,是紫裝加敏捷的。凌祈把身上裝備換了,項鍊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遞給晝夜行。 「你出力比較多,這項鍊是稀有紫裝,又是加敏的你應該加減可以用……算了,當我沒說。」 凌祈話還沒說完晝夜行就拍了個項鍊圖傳過來,素質整整比他手上那條高了好幾倍,還發著橘色的光。凌祈摸摸鼻子把項鍊戴上,加敏他施法速度可以快一點,不換白不換。 「打下一隻?」 他可沒忘了還有一支隱藏熊王可以收服當寵物,躍躍欲試地等著晝夜行。 「等我2分鐘大招CD。」晝夜行說,隨意盤腿在地上坐下,從包包裡又掏出一份香味四溢的食物,塗上一層黃金色的醬料之後,幾口咬了起來。 凌祈也跟著盤腿坐下,不意外的看著晝夜行變出食物吃著,隨口又問,「這次又是啥?」 「稀有的東西,比較難搞。」晝夜行說,從包裡又掏出一份,同樣塗上醬料之後扔到凌祈的手上,「試試?」 這次的食物看起來正常多了,巴掌大的圓形有著鮮黃色的外皮,散發著奶油甜甜的香氣,還有晶瑩剔透的金黃色醬料,像是少女會喜愛的小蛋糕。凌祈咬了一口,香甜卻不膩口的味道讓他意外了一下,接著看到頭上出現補血的記號,一次加了200,連續跳了十秒鐘。 「蜂蜜蛋糕?補血的效用好強!」 「嗯,不錯吧。」晝夜行笑了,眼中閃著識貨的眼光。 「這好吃。」凌祈心滿意足的吃完之後舔了舔手指,他對甜食總有種狂熱的喜好。 「當然,材料很難找。」 「對了,你這些食譜都是哪來的?」 凌祈突然想起這個問題,他可不太相信遊戲裡會有沙威瑪的食譜。 「我自己配的,只要系統許可的東西我都會拿來吃吃看,看看跟什麼東西的味道像,幸好刺客毒抗高。」 晝夜行很自然地說著,手比了比背後蜂王被斬成無數塊,死狀悽慘的屍體,「要不是副本的怪都不能吃我真想試吃看看。」 「……該說你很厲害嗎?」 凌祈看了一下慘狀,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想去吃昆蟲,還是比人還大的昆蟲,但又對晝夜行這種不可思議的廚藝感到佩服,大概很少有人會想把各種怪都放進嘴裡,尤其是怪有一個很噁心的外表的時候。 兩分鐘CD很快,晝夜行拍拍腳上的塵土站起身來,繞開傳送陣後往一旁的小道走去,凌祈也快步跟上。穿過幾個樹叢,繞開幾顆看似障礙的大樹,不遠處出現一面山壁,上頭有一個洞窟。 「隱藏王在裡面,我進去把它趕出來。」晝夜行說,接著三兩下就閃進洞窟裡。 凌祈在洞外等沒一分鐘就聽到熊王憤怒的吼叫聲。 看著晝夜行從洞裡閃出來時,血量居然掉了一半以上,凌祈差點掉了手裡的十字架。他連忙瞬發幾個小治癒術,拉高一下血線,接著詠唱一個能夠連續跳十秒的高等治癒術。做完這些努力,等晝夜行的血終於回到水準線以上,凌祈終於能有閒工夫問問題。 「沒事吧你?血掉好多,熊王很強嗎?」 「我剛剛看見洞裡有沒吃過的草,拔的時候一直被打斷。」晝夜行冷靜地說,一面用兩把短刀繞著熊王攻擊。 凌祈想了一下拔草的CD,頓時猜到熊王是怎麼打斷晝夜行的拔草的,但他還是有點不可置信的問著:「……為了拔草站著被打?」 「不會死,我有喝一罐瞬回。」晝夜行肯定了他的疑惑,像是理所當然一樣說著。 「……」 凌祈頓時有點覺得疲倦,只好沉默的不說話只補血。 熊王比蜂王強一點,但並沒有強太多。即使熊王在血量剩下20%時爆走,但從頭至尾凌祈都沒有讓晝夜行的血再掉到一半以下過,順利地讓熊王的血剩下5%。 「停停停。」 發現晝夜行沒有停手的意思,反而讓熊王的血往4%探去,凌祈急忙揮手叫停。 「怎?」 「我要用道具讓他掉寵物熊。」 「……啥!」 凌祈看到晝夜行驚訝的反應,頓時自信心上來了。 「你不知道嗎?在熊王剩下5%以下的血量後用蜂蜜道具可以必掉寵物熊。」讓你裝大神,連這個都不知道! 「……我知道。」 「不知道沒關係,我不會笑你啦。」凌祈帶著微笑翻找包包,「不過我包包裡沒找到蜂蜜耶,蜂蜜第四隻王是必掉的不是嗎?是不是在你包裡?」 「……吃掉了。」 「吃掉了啊……啥!吃掉了?那不是特殊物品嗎?」 「特殊物品也可以吃喔。」晝夜行認真的說,一邊閃著熊王的爪子。 「那是重點嗎?哪時候吃的!」 「你剛剛也有吃。」 晝夜行的眼光看了過來,凌祈頓時想起那個蜂蜜蛋糕。 「……剛剛那個蜂蜜蛋糕?」 「嗯,很不錯吃吧。」 「你跟我打這個副本就是為了那個蜂蜜做蛋糕?」 凌祈瞪大眼睛看著晝夜行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也是,要是不是因為這個特殊材料,這個吃貨也不會這麼無聊65等跑來打25等的副本的吧。凌祈有點無奈的跪倒在地,覺得今天一整天找資料徵人打副本被鄙視的辛苦都白費了。 他多期待帶著小熊亂跑。 「現在呢?」看著凌祈沒了反應,晝夜行繼續閃著王的招式問。 「打死好了……打死了算我的。」凌祈絕望地說。 沒三兩下熊王4%的血量就被晝夜行給清空,他們的鄰近又出現了一個傳送陣,發著紫濛濛的光,晝夜行把熊王掉落的裝備都放到凌祈前面。 「……麒麟子,撿裝嗎?」 「當然要撿。」凌祈惡狠狠地抬頭,「已經沒有小熊,怎麼可能連裝都不要!」 「你想要小熊?」晝夜行不可思議的望著凌祈。 「不然我打這副本做啥?」凌祈沒好氣地回。 「……主城門口的道具商人,等等你繞去看一下吧。」晝夜行說,接著自顧自地點了傳送陣離開了副本,甚至沒等到凌祈回覆他。 「欸……算了。」 凌祈本來想叫住晝夜行,至少感謝一下對方帶自己過了這個副本,但最後他只是把裝胡亂的亂撿了一通,接著同樣離開副本。 「再找一隊再打一場副本吧,這次一定要撿到小熊。」凌祈自言自語的說,手卻往包包裡回城的道具按了下去,「先回去賣東西。」 給了自己一個合理的理由,凌祈一飛回主城就去找道具商人。他很少用到道具商人,因為他多半不需要修裝,補師很少會被怪摸到,當然也沒什麼裝備損壞的風險,而他總是在下線前直接請旅店的老闆收購他不需要的東西,方便。 制式化的幾句NPC問候之後,凌祈一點開道具商人的頁面,第二個分頁就寫著寵物,分頁第一項就是小熊,各種花色都有,而且賣的價錢甚至沒有比一手紅藥水貴。 「……靠。」凌祈終於懂找隊友時那些奇怪的笑聲是哪來的,如果沒有寵物的話熊王副本基本上根本沒什麼好打的,經驗值、難度、速度,好打的副本比它多太多了。 「麒麟子,找到了?」 熟悉的聲音又在他身邊出現,凌祈沒好氣地抬頭,看到晝夜行戴著面罩的臉。刺客的裝在明亮的主城裡看起來格格不入。 「……你在這幹嘛。」他可很清楚每升十等就會換一個主城的規律,再怎麼樣晝夜行理論上都不會出現在這裡。 「看一下你喜歡哪一色小熊。」晝夜行理所當然地說著。 凌祈自暴自棄的立刻買了隻粉紅色的,小熊召喚出來之後抱在手上活像隻可愛的泰迪,時不時嗚嗚的叫著,蹬著短短的小胖腿。 這下好了,凌祈心想,粉色小熊跟補師白袍,還能比這更小受臉的嗎。 「挺合適的。」晝夜行說,接著凌祈就接到一個邀請。 『【晝夜行】申請加入好友。』 「啥?」凌祈翻了個白眼。 他找虐才會加他好友,今天一整天想翻白眼的次數已經快抵上上次那一群天兵隊友。 「我覺得你補的不錯,吃的又很懂。加個好友,我帶你練吧。」晝夜行說著,看著凌祈似乎要拒絕的樣子連忙補了一句:「50等副本有掉熊坐騎喔。」 「……練到50等要多久?」 「很快。我們可以去刷更好刷的副本,你想要其他寵物也可以打!」 過了很久,到晝夜行都以為對方斷線的時候,他的面前彈出一個視窗。 『【麒麟子】已成為你的好友。』 「那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凌祈說。 --FIN. 啊,又被拒絕了。 黎彤看著信箱裡文辭華美卻帶著冷酷逐客之意的信件,毫不意外的在心裡嘆了口氣。 這是這禮拜她的信件鎩羽而歸的第……二十多次吧,她已經數不清,也沒有心力一次一次去數自己被拒絕的次數,那有點太過自虐。不用回頭她也能夠感覺到辦公室另一頭主管的視線又看了過來,裡頭的輕視跟憤怒讓她有如芒刺在背。 果斷站起身,黎彤抓起桌上的菸跟打火機往辦公室外走去,她現在需要的是尼古丁的撫慰,而不是辦公室裡香水和惡意混合而成的廉價空氣,讓她的胃裡翻攪似的扭曲。 十三樓辦公室外就停著數台雙人智能車,秀麗且小巧玲瓏的流線外型,銀白色的烤漆閃閃發光,車內螢幕偶爾閃過的藍光像是規律而穩定的呼吸,她隨意跨上離她最近的一台。 「歡迎搭乘,請問--」 電子男聲溫柔的詢問卻被黎彤很快的打斷。 「吸菸室。」 「目標:吸菸室。預計路程:三分四十秒。」 車內正前方的螢幕立刻出現立體的電子地圖,藍色的路線圖和綠色的點交錯著閃動,智能車啟動後速度很快卻很平穩,她看著車窗外,天空和地面被一條條透明隧道分割,其中顏色不同的智能車交錯行駛著,形成繁複的鮮豔車流。 廣播也被智能電腦打開,她漫不經心地聽著優美的小提琴高亢地歌詠,混著女歌手青春的嗓音。悅耳,卻像是複製品一般與其他流行歌曲雷同,容易被時間遺忘。但她懶得換台,就這麼將就地聽著,望著窗外發呆。 一首歌還沒結束,她就到了吸菸室。 她下車,熟門熟路的用感應卡打開了吸菸室的大門,不意外的看到裡面有兩三個熟悉的面孔已經坐在黑色的沙發上吞雲吐霧,他們用都市人的疏離給了她一個眼神招呼,她也回應的點點頭,沒有說話。 誰不喜歡安靜呢。 這一間吸菸室是數十個大樓共用的,由於現代的吸菸者已經很少,吸菸室也越來越少,需要坐上更久的智能車才能在這裡偷到一點清淨,所以他們很少說話,多半把時間花在沉思,或是弔念那些已經失去卻無以名狀的形體。 黎彤找了張單人座沙發,用同樣的姿勢點起了菸,火光一閃,她盤起腿,迷濛的菸味頹廢的很絕對。 她可以想像現在主管又在公司的茶水間,跟她的同事們如何編派她的不是。 不過那也是實話就是了。她想。 她是他們小組裡面銷售量最差的一個,已經連續兩周沒有成交紀錄了。如果這個傲人的成績再繼續保持下去,在下週每月一次的大會上,很可能會因為她而拖累到他們整組績效的成績。 她的同事們一開始還試圖幫點小忙,比方說介紹一些潛在客戶,但隨著次數增多,他們也漸漸避之唯恐不及。也不知道是她運勢走低,又或是真的不那麼適合當業務,她一直掛在排名的最底下,無人可以撼動。 就連最一開始邀她來面試這家公司的學姐,最近對她時臉上也沒什麼好臉色了。她有聽過其他人對學姊的冷嘲熱諷,像是別把公司當成還人情的地方等等。 所以學姊跟她保持距離是應該的。 她不在意,真的。 黎彤一根接一根的吐著霧,把眼前弄的一陣朦朧。頭上的風扇規律的運轉著,不停的把煙霧瀰漫的霧氣換走,留下清冷的空氣,帶著淡淡的消毒水味,讓眼眶發刺。她下意識用手梳著頭髮,把原本扎的整齊的馬尾弄得微亂。 並不是不認真,但總有種揮拳使不上力的感覺。 「啊,總覺得好累啊。」 她自言自語的說著,把臉埋進曲起的膝蓋裡,手上的菸就這麼空懸著,靜靜的燃燒著。 「回去吧。」 她捻熄手上的菸,站起身來重新扎好馬尾。 後來終於熬到下班時間,她幾乎是忍著針刺般的視線逃出公司,坐上自動列車。 週五晚上是她的拳擊課時間,鐵打不動的持續了兩年,即使颳風下雨也沒有改變。她轉了兩班車,下車後沿著地下隧道走了一小段路之後,終於來到拳館的門口。 剛好花了一小時。 在踏入拳擊館,聞到熟悉的汗水和灰塵的味道之後,黎彤鬆了口氣,臉上終於露出放鬆的笑容。 「來了?」 在擂台上戴著護具,正在指導學生出拳動作的教練,看到黎彤來了,對她的學生比了個手勢後就跳下擂台。她穿著無袖小背心和運動長褲,露出高挑健美的曲線和傲人的上圍,她還比黎彤高了小半顆頭,纏著繃帶的雙手骨節分明,走到黎彤面前捏了捏她的肩膀。 「真硬。」 教練皺眉,卻露出一口白牙笑著,「這禮拜都沒運動喔?」 「對呀,被你發現了。」 黎彤喜歡這個教練,她總是笑的很開心的樣子,像個天真的孩子。 「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吧,免得弄髒了。」 「嗯。」 沖完澡後,黎彤換上自備的運動衣和手套,走出淋浴間之後教練已經站在門口等了。 「好慢!」她又露出那種孩子氣的笑容,「等妳好久啦!」 「嗯,花了點時間。」 大概是今天菸抽比較多的關係,黎彤總覺得指縫處髮絲間都帶著股明顯的菸味,雖然她自己不討厭這個味道,但是每次她身上帶著菸味時,教練都會皺著眉趕她去洗澡,所以她待在裡頭搓了半天,確認自己身上沒有任何菸味才出來。 「今天一樣先跳繩!」 教練拿了四五種顏色不同的跳繩過來,笑著看她。 「什麼顏色的好呢?」 「黑的。」 「又是黑的啊。」 雖然有些感覺不滿,但教練還是把黑色的跳繩遞給黎彤,笑著看著她。 「那我十分鐘後再過來喔!」 「嗯。」 吐了口氣,黎彤做了幾個拉伸之後,就開始跳繩。 其實跳繩要花的精力比一般人想像的更多。本來黎彤不太喜歡跳繩,覺得跟拳擊無關又浪費時間,但上網查了下之後發現,跳繩其實會用到全身的肌群到,還會提升協調性,讓動作敏捷,消耗的熱量幾乎跟慢跑差不多。 黎彤想這大概是教練每次都喜歡叫她跳繩的原因。 一直以來她上課都是從跳繩開始做起,已經習慣在規律的動作當中分心,於是她開始想著今天後來一點的時候發生的事情。 抽完菸回到辦公室之後,她果然被主管隨口找了個理由罵了一頓。也沒什麼好反駁的,她就只是靜靜的看著主管把所有能罵的話都罵完,接著鞠躬轉身離開辦公室。 回到座位上後她看著信件閃動提示,點開來果然又是一封拒絕的信。 有拒絕不錯了,有些甚至回都不回。 她無奈地想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她以前一直很喜歡機器人,或許是因為她小時候是個星際大戰迷的關係,電影裡的R2-D2和C-3PO總讓她有說不出來的好感,所以大學選系時她毫不猶豫的選了電機系,也親手組裝過幾個機器人,參加過許多比賽。 當她畢業後,知道國內現在沒有任何一家公司能夠獨立研發新型機器人時,她毫不猶豫地選了最有名的代理商面試,希望能做為跳板派遣到海外。當然,那些曾經的比賽獎狀都成了她面試的墊腳石,坦白說沒花多少功夫就輕易的進了這家公司。 這家公司在業界相當有名,代理了許多國外最新型號的機器人型號進來,從一般的掃除用,工事用,到她們小組最新承接的戀愛用機器人,幾乎壟斷了國內的所有機器人市場。這讓她本來很期待接下來的工作。 但代理和研發本質上是很不一樣的。 她學到的所有本科專業知識,在代理商眼中都是不重要的,不需要的。那些只能讓她從一般人當中脫穎而出,卻不能讓她成為一個專業的業務。 所以她業績一直很慘淡。 明明邀請試用的信寄出了無數封,也不止一次到大賣場駐點推銷,但賣不出去的東西就是賣不出去。 黎彤嘆了口氣。 「嘆氣會讓幸福跑走的喔。」 教練不知何時又走了回來,站在她面前歪著頭看著她。 「妳今天心情很不好嗎?看妳好像心不在焉。」 「還好,跟幾個禮拜前差不多。」心情不好好幾個禮拜了。 「跟我說說看?」 黎彤猶豫了一下,停下了跳繩,換過教練手上的水,啜了一口。 「教練聽過天使系列嗎?」 「嗯,知道啊,電視上打的很大不是嗎?就是你們公司的戀愛機器人對吧?天使系列我記得有著金髮跟藍色的眼睛,長得跟外國人一樣,不管男女款都還滿帥氣的。」 「嗯,那妳對戀愛機器人有什麼看法?」 難得教練臉上笑容停頓了,換上了有點困擾的表情。大約過了一分鐘,她才慢慢的說了,聲音裡帶著不確定。 「大概就是,太過寂寞的產物吧。」 「怎麼說?」 「我不知道……戀愛這種事不是應該要在兩個人類之間進行的嗎?買機器人回去戀愛,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嗎?」 「但和家務用機器人差不多吧,都只是滿足人類的欲望所以存在的物品。」 「還是有點不同的吧,至少我會希望跟我相處的是個真人,而不是系統模擬出來的反應。」 黎彤忍不住笑了。 「教練你一定從來沒買過戀愛機器人對吧。」 「你怎麼知道?」 「因為現在的機器人的反應已經擬真的不可思議了。」 黎彤想起了自己家裡的戀愛機器人。 那是她考上大學時爸媽買給她的,雖然是最普通的四季型號,但是冬天型號帶著眼鏡的那股書卷氣質,還是讓她一眼就喜歡上,偷偷存著打工錢和比賽獎金,沒想到卻被她媽給搶先了。 她在那個暑假幾乎一直膩著他。 但後來,過了多久之後呢? 為什麼她不再把他拿出來了? 「休息夠了?那麼我們來點飛輪可以嗎?還是明天會太累?」 教練看了下牆上投射的時間,看著黎彤氣息已經平復於是問著。 「沒問題。」 她假日沒事很久了。 在教練的哨音下,她騎上磁浮飛輪。少去了以前那些彎彎繞繞的支架,浮在空中的輪子跟椅架坐起來卻依然很穩,教練在觸控面板上按了幾下,黎彤的面前就彈出一個虛擬的面板,上頭的秒數從九十秒開始減少。 腳下的踏板被調得很重,她踩得非常艱辛,九十秒漫長的像是折磨,她聽著自己心跳越來越大,接著宛若擂鼓。 「休息一分鐘。」 教練的話幾乎像是過了一刻鐘之後才響起。 黎彤的眼睛被汗水給模糊,刺痛的她幾乎要睜不開眼。 對了,是那一次參觀機器人回收工廠之後。 黎彤突然想起,在大學快要畢業之前,為了讓學生都能找到符合自身特性的適當職業,學校通常都會提供相當多各行業的參觀管道,讓他們能對更多工作有基礎的了解。但因為她一直知道自己喜歡的是機器人相關的工作,所以那一陣子什麼也不挑,專門盯著跟機器人相關的部分,也報名了相當多的參觀。 那經驗其實是有趣的。 直到她看到一台被重開機的機器人。 正確來說,應該是格式化。 「繼續。」教練說。 面前虛擬螢幕的九十秒的記數再度亮起,於是她的思緒又被擂鼓給打斷。 但她在間歇時斷斷續續地喘息,不停回想著那天的事情。 回收工廠裡那些機殼回爐重造、切開擬真皮膚、安裝器官插件資料、更換外型的切割,對她來說都是非常普通的流程,雖然有聽說一起去參觀的女同學似乎有人嚇得睜不開眼,但她只是撇撇嘴不以為然。 又不是真的血,不過是混和保養液,念這個科系誰沒有組過幾台機器人,大驚小怪。 但,她去洗手間一趟時,恰巧在走廊上看到一台完好無缺的機體,被一對母女送了進來。是跟她的冬一樣的四季型號,只是機體是春款。甜蜜的、黏人的、溫柔如水的春款,帶著微微的笑,走在一個女孩背後。 『真的不要了?』母親問著女孩。 『真的,反正家裡有新的了。』 那女孩滑著小巧玲瓏的手機,偶爾把有趣的圖片放大到虛擬螢幕上,自顧自的發笑。 『還是道別一下吧。』 那母親還想勸阻,女孩卻一把跑開。 『我在車上等妳!』 『這孩子真是……』母親搖了搖頭,回頭跟機器人說著,『你就待在這裡吧。』 接著母親遞了張單子--大約是申請書或其他的,黎彤不太確定--給服務員,接著立刻轉身離開,走得沒有一點留戀。 那機器人一瞬間像是愣住了一般,它呆呆地站在原地,接著大步往外衝想跟上那對母女。一旁的警衛機器人立刻攔住了他,鐵臂把他的雙手前的緊緊的,那服務員似乎是新來的,控制程式半天都沒有準確的插到機器人後頸的控制處,反而被它一直推拒掙扎,場面非常混亂。 接著,黎彤聽到撕心裂肺的哭聲。 是那機器人的。 她從來沒有想過哭聲可以這樣絕望。 響動鬧得太大,有熟練的服務員走過來協助。 然後哭聲嘎然而止。 那機器人臉上掛上了甜美的笑容,像是千百個櫥窗裡的一樣,它溫順的任著那些服務員把它牽走,消失在黎彤視線的盡頭。 除了臉上未消的淚痕,什麼也沒留下。 連記憶也沒留下。 「好,結束囉。」 教練走了過來,把黎彤的飛輪按停,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做完了五次循環。 「妳今天感覺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的。」 「嗯……有點。」 黎彤頓了一下,情緒複雜的令她難以好好的咀嚼文字。 「教練,妳覺得戀愛機器人應該存在嗎?」 黎彤不記得自己那天參觀回收工廠結束後,是怎麼回到家的。但是她仍然記得,她從那天之後,再也沒有買過其他戀愛機器人,冬型號也被她堆在房間的深處,再也沒有開啟,任時間漸漸將它鏽蝕風化。 她害怕。 後來,她漸漸對機器人失去興趣。 但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能做什麼了。 因為她已經準備了太久,面前的路已經剩下一條。 而沒有任何熱情的業務,又怎麼可能把產品賣到別人心裡。 「妳今天的問題都很難回答呢。」教練苦笑了一下,接著抓了抓頭,「我個人是不喜歡戀愛機器人的存在,像是你們公司的天使系列跟惡魔系列之類的,總覺得讓我有種假造人類的感情的感覺,不太舒服。」 黎彤嘆了口氣,但教練話鋒一轉卻說了下去。 「但是,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在婚禮前夕被她男朋友甩了,還被發現是連環劈,還劈到她同事那邊去。被傳開之後,她人也垮了工作也丟了,整個人,不誇張,看起來像是殭屍一樣。」她做了個驚恐的表情。 「她後來之所以重新振作起來,就是因為戀愛機器人的關係。」 「聽說是搬家的時候不小心把舊型號開機,不過我想她應該也有一部分是故意的吧。畢竟失去所有的那種寂寞,可以讓人變得瘋狂,只是想在機器人身上尋求安慰大概也是很合理的。」 「機器人擁有不會背叛的忠誠,所以她才敢試著去愛與被愛。」 「所以你真的要我說,我也真的無法回答妳的問題。」 「後來呢?」黎彤覺得喉嚨裡有點啞,她的聲音聽起來乾澀而焦急,像是長年在沙漠的人渴求甘霖,像是已經乾枯乾裂的大地渴求天空降下的雨水。 「後來啊,好像到使用年限了吧,某一天就突然壞掉,修不好了。不過她應該早就猜到了,畢竟是舊機型,哪一天突然不能動也不奇怪嘛。」 「這樣,她不會覺得,曾經的那些情感都消失了嗎?」 教練走近,拿過黎彤手上的水,喝了一口。 外頭很安靜,沒有半點聲音。像是那些學生都已經回家,像是整座城市、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只在等待一個回答。 「總有什麼東西是會留下的。」她說。 當晚到家後,黎彤花了點時間把冬型號的機器人翻出來。 把長年積的灰塵都擦乾淨之後,她把它充好電,接著按下了開機鍵。 等到那雙天藍色的眼睛彎彎的對她笑起來時,黎彤突然覺得,原先壓在心裡的那些憂鬱,似乎不再讓她那麼疲累了。 就好像,工作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期待、可以努力的一樣。 她走出房間,安靜無聲的在陽台上點燃了一根菸,卻沒有抽,只是靜靜的看著火光在黑夜中閃耀,看著它一吋一吋燃盡,最後伸了個懶腰。 「好,加油吧。」 --Fin. 『滴--編號U-15潛艦下潛中。目前時速10節,深度300公尺。』 「報告,已下潛至300公尺。」 坐在操縱面板前的水兵萊昂回報,他左方的聲納畫面正規律的繞著圈,綠色螢光一閃一閃,像是海洋的心跳。在他的操縱下,潛艦一路從水面上平緩的下滑,宛若一隻優雅的鯨魚,緩緩滑進海洋的深處。 這是萊昂第一次擔任主操縱兵,他用手背抹掉因為緊張和悶熱滴落的汗水,側過身看著後方。 此時他的座位正位於潛水艇的控制室最前方,由於U-15是小型潛艦,包含操作、砲擊、移動、探測等,所有潛艦的設施都必須塞在一間只有數公尺大的控制室,整體非常悶熱擁擠。 除了有個地方不太一樣。 控制室後方有個略微高起的小小平台,上頭有張手臂長的桌子,桌面放著畫著紅線的地圖和凌亂的資料,一杯不再冒煙的咖啡壓在上頭,地圖上幾滴淺褐色的咖啡漬已經乾去,散發著涼透的香氣。 但突兀的,一雙長腿橫在咖啡旁邊。 從被擦得發亮的皮鞋向上望去,首先看到的是被燙出漂亮折線的深藍色西褲,包覆著隱隱的肌肉線條;上身原先燙的筆挺的深藍色軍裝,此刻卻因為坐姿被擠壓出道道折痕,金屬鈕釦在其中反射著光;銀白的肩章可以看出他少校的身分。他的臉被蓋在臉上的軍帽擋住,只能看到下顎跟略青的鬍渣。 少校雙手交叉頭後,懸空椅子前腳僅靠著後腳顫巍巍的支撐,整個人向後朝空中躺著。姿態悠閒而自然,像是並不在陰暗狹小的潛艦,而是正置身於南國的夏天之中。 但其餘人似乎都已對這樣的情景習以為常,連站在遠處牆角的參謀都一言不發。 萊昂望著少校,看著他像是在猶豫,又或是在思考。 沉吟半刻,少校慵懶地說。 「速度改8節,均速前進。」 「收到,均速前進。」 萊昂回頭,快速在操縱台上按下幾顆按鈕。接著整艘潛艦微微頓了一下,不久後開始用比剛剛慢一點的速度向前游著。 少校用椅腳懸空的姿勢向後伸了個懶腰,在椅子即將要失去平衡的剎那,他迅捷的跳起身來,快滑下胸口的帽子被他一把接住扣回頭頂,卻還是歪著遮住半邊臉頰。他將衣服下襬拉的平整後,輕咳了兩聲,於是所有人的視線立刻集中到他的身上。 「大家辛苦了,這趟結束之後,我申請讓你們放一個月長假。」 斜戴著軍帽,萊昂目測對方的年紀大約三十,精幹的體型將身上的軍服撐的筆挺,深邃的五官和碧綠的眼珠英氣逼人,臉上笑意淺淺,卻不知為何讓人感覺有股淡淡的邪氣。 「謝謝卡爾艦長!」 水兵們行了軍禮,發出如雷般整齊一致的喊聲,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歡欣。卡爾艦長挑起了一邊的嘴角,對眾人回了個漂亮的軍禮後,轉身彎腰從狹小的艙道中離開,大約是回到自己位於上層的船長室。 坐在操縱台前的萊昂吐了口氣後拿下耳機,一旁操縱台上的上等兵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目光。 「辛苦了,第一次出航?」 「謝謝前輩,不是,但是第一次主操縱。」 「原來如此,表現不錯。」 「謝謝前輩!」 上等兵似乎也是不多話的人,與萊昂短短攀談一句後,又聚精會神地盯回面前的螢幕,不再多言。 他們的U-15潛艦剛在港口結束了最後一趟補給,接下來,這艘滿載著彈藥的潛艦必須偷偷從海底穿過數個正與他們開戰的國家相連的海域,並在一週後將這批軍需品送到國家的手上,為了讓他們的槍枝燃起火花,為了讓他們的親人聽到勝利的號角。 這是個榮耀的任務。軍隊裡的長官時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而萊昂也是這麼想的。雖然時常伴隨著生命與死亡,但為了他們偉大的元首,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宣傳車日日夜夜的廣播下,萊昂老早就對參軍下定決心。而當他一滿參軍年齡就毫不猶豫的加入軍隊,嚮往胸口被掛上鐵十字勳章時,其實並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成為潛艦操縱兵。 他原先的目標是在小小的狙擊鏡中,隱藏於陰影中的優雅,將敵人暗殺於無聲。但沒用多久,萊昂就對於這台能在水底下靈活擺動的沉默鯨魚愛不釋手,而他的天賦和苦學也讓他很快從一個普通的列兵升上一等兵,直到被卡爾艦長任命坐上操縱台。 在他們的鐵蹄踏遍歐洲全境後,萊昂也跟隨航線巡遊了各個大洋。 但是,最近從無線電裡時常傳來的戰略性撤退的廣播,讓他對於勝利的信心似乎染上了藍色。西西里島的失利像是對手給他們的沉重一擊,轟炸的聲音不再是由他們主導,空襲警報聲似乎開始令人懼怕。萊昂不只一次在心裡暗自慶幸,慶幸自己是安全的水下運輸部隊,不需要在戰場上捨生忘死;又偷偷的唾棄這樣珍惜生命的自己,看不起有這種念頭的自己。 漸漸的,隨著他們在東線所得的領土被佔領,低低鳴響的魚雷偵測和施放反魚雷誘標,變成他們主要學習應對的操縱課程。 即使今天算是萊昂的初航,第一次坐上主操縱區的欣喜也無法抹滅他心理緊繃的情緒。 幸好,這趟回去之後就可以休個長假了。 他想著。 而後過了平靜無波的兩天。 第三天,萊昂突然在半夜裡醒來。 悶熱的空氣和被汗浸濕的床單讓他在床上翻來覆去,還是無法入睡,甚至吵醒了下鋪的室友,朦朧的小聲嘟囔著不滿,萊昂趕緊低聲道著歉,擔心自己再吵到其他人,索性下床離開臥室,打算四處走走,看一下值夜的其他人。 正當他走出房門來到船中段時,卻意外的聽到無線電傳來的雜訊。 來自緊閉的船長室。 鬼使神差的,萊昂將耳朵靠了過去。 『……通訊晚了一小時……誠意。』 「誠意不就是解碼本……不然沒辦法……」 無線電裡的聲音冰冷,帶著僵硬的美式口音,但另外一個說話的聲音萊昂很熟悉,是卡爾艦長。兩人的聲音不大,被引擎聲遮蓋了大半。萊昂將耳朵貼在門上,微微冰冷的鋼鐵讓他顫慄,但門後的聲音瞬間清晰很多。 『你要知道,你不過是……我們不一定要……』 「航線你們很清楚,但現在問題是如何掩飾。恩尼格瑪已經被破解,所以通訊不安全。」 萊昂聽過恩尼格瑪,通訊兵曾經跟他說過幾次,恩尼格瑪密碼機是他們的戰術或是軍事機密的加密和解密機器,是用來避免資訊被敵對國家的人竊取的方法,解碼方式是軍中的最高機密。 為什麼會突然提到恩尼格瑪?剛剛說的解碼本又是什麼? 最重要的是,無線電對面的聲音是誰? 『總之三……你要把潛艦帶到……我們會……』 「對,我知道那裡,狼群戰術我用的很熟。」 『很好,我們會……讓我們失望,結束。』 「放心,我會把這艘潛艦送到你們那邊,結束。」 聽到無線電中斷的聲音,萊昂腦中滿滿都是疑惑與雜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等他注意到身體正在被晃動時,面前出現的是上等兵的臉。 「你還在睡?起來了。」上等兵問,臉上有一種淡淡的不耐煩。 「什麼?怎麼了?幾點了?」萊昂困惑的看著他。 「五點,參謀下令要召集我們所有人。」 沒有再給萊昂提問的機會,上等兵快步的離開房間,萊昂也連忙跳下床,跟在他的身後。等他們兩人快步跑到控制室入列時,參謀剛好從指揮塔上下來。 站在那個只有卡爾艦長可以站的平台上,墊高了半顆頭的參謀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望著底下的水兵們。 「咳,今天找你們來有很重要的事。」 一如往常地用著枯燥乏味而蒼白的開場說著,今天參謀臉上的表情似乎看起來少見的蒼白而嚴肅。 雖說參謀時常因為任務輪換,但萊昂在U-15潛艦裡遇上這個參謀不只一次。每次只要有這個參謀,就意味著他們的日子將會不好過一陣子。 不合理的命令、責罵、抱怨,甚至還有刁難。只要不合參謀的意,他們的紀錄就會被記上幾筆,這就意味著禁假,扣薪,或是更慘的軍法審判。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避免,那就是靠山很硬,或是塞給參謀一筆『補助金』。而他們這些沒有背景,又沒有金錢的人,即使肩膀上努力得來的軍階再高,都只能唯唯諾諾的任人宰割。 誰叫他們沒有權力呢。 參謀從口袋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上滲出的汗水。太過悶熱的控制室讓他們這些穿著短袖汗衫的士兵都撐不住,何況是穿著全身軍裝的參謀。 咳了兩聲,在看到大家下意識安靜後,參謀皺著眉嚴肅的說了:「我從可靠消息得知,敵軍有可能獲知,我們艦上運送的是一種被稱為『原子彈』的超級武器。」 原子彈? 萊昂愣了一下,這才把發音跟字的涵義勉強相連。聽起來是一種很小的武器? 「你們可能很多人沒有聽過。」帶著優越感的,參謀露出微笑,「但據我所知,這是一種利用核原理製造的武器,有非常高的破壞力,如果引爆……應該可以炸掉半個柏林。」 萊昂聽見自己低低倒抽氣的聲音明顯的驚人,他愣了一下這才發現不只他,所有聽到話語的人都做出了整齊劃一的反應,瞬間流動的空氣讓四周都冰冷了起來。但參謀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逕自說了下去。 「由於這是最高機密,但敵軍卻能獲知,因此我認為船上有間諜跟敵軍聯繫!」 萊昂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昨晚,無線電另外一頭的人那生硬的美式口音。 「而得知這個秘密的人很少,排除掉其他可能性,我合理推測洩漏機密的間諜,就是卡爾少校!」 這次倒是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了,只有死一般的寂靜,與雷達規律的淺淺低鳴聲相伴。 卡爾艦長不會做這種事吧。萊昂本來會這麼想著,但昨晚未知的通訊、狼群戰術、解碼本與恩格尼瑪密碼機這些字眼堵在他的喉間,讓他的疑惑無處可去。而這時有個聲音比他更快了一步。 「參謀,你怎麼斷定是卡爾艦長的,如果他是間諜,你應該有證據吧?」 跳出來的是輪機兵盧卡。由於輪機室長年過熱,盧卡的袖子跟褲管習慣捲的高高的,露出了精壯的胳臂跟結實的大腿,看起來凶神惡煞。此刻他正惡狠狠的瞪著台上的參謀,眼神充滿憤怒。 萊昂曾經聽說過盧卡跟卡爾艦長似乎是在U-9潛艦認識的,而U-9曾經在卡爾艦長的指揮下,用六枚魚雷就擊破三艘萬噸級裝甲巡洋艦,後來全潛艦的人都獲得了一枚鐵十字勳章,盧卡的軍銜也在那次之後升到了下士。 不過在那次之後,U-9潛艦似乎就不堪使用,卡爾艦長這才被調任過來這台U-15潛艦,就這麼一路當待了兩年。那些原本在U-9潛艦上的水兵與被帶了過來,他們是卡爾艦長的親信,子弟兵,是最信任他的人。 「證據我當然有,但不能給你們看!那是軍事機密!」參謀有些憤怒地說。 那我們怎麼能相信你? 雖然這句話沒說出口,但是眾人的眼神裡明顯都是這個意思。 苦思了片刻,參謀像是想起什麼一般,擊了下掌,急促地說著。 「你們可以先不相信我,但如果說卡爾少校說要改變航線,就可以明顯佐證我的說法了吧。」 「間諜一定會想辦法讓船改變航線,讓我們被敵軍俘虜!」 「我們現在選擇的航線是軍部準備的,絕對百分之百安全!我們也沒有任何違反軍令的理由。如果說卡爾少校一意孤行要轉向往其他國家停靠,很明顯就是間諜的行為了吧!」 一邊說著參謀變得越來越激動,原本蒼白的臉也恢復血色。 「這麼一說……」 萊昂聽見其他人竊竊私語的交談著,氣氛慢慢的從抗拒變為認同,連盧卡都沉默了下來。 真的嗎?卡爾艦長真的是間諜嗎?他想著,背上卻泛起了陣陣顫慄的不安。 那不安太過實體,讓萊昂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背。他的手指隔著汗衫明顯摸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壓痕,是多日久坐堅硬的椅子產生的,每日都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痕跡,他用手一一點去,一,二,三,四,五,總共有五道印痕,摸起來粗礪的像是結繭,奇妙的觸感讓萊昂下意識扭動身體,試圖看到自己的背。 「你在做什麼?」上等兵悄聲問著,「艦長訓話的時候別亂動!」 萊昂這才注意到所有的人,包含台上正站著的卡爾艦長,視線都膠著在他身上。 「抱,抱歉!」他急忙說著,手從背後抽了出來,恢復立正的姿勢。 卡爾艦長沒說什麼,而是隨手將壓在冒著煙的咖啡杯底下那張航道圖快速抽起,咖啡杯快速晃了一下卻沒有一滴灑出。他將地圖舉在眾人眼前。 「剛剛說到,今天是我們航行的第五天,前面幾天我們都照著這個航道走。」 卡爾艦長頓了一下,接著勾起微笑。危險的,若有所思的,隱藏著秘密的微笑。 清脆的紙頁撕裂聲,響亮的像是眾人心裡有什麼東西被折斷的一聲脆響。卡爾艦長一把將地圖撕成兩半,隨意的棄置在地上。 不,不會吧…… 「但是接下來,用不著它了。我們接下來的路程,由我決定。」 不會吧。 「先往北走。我們的燃料應該還夠。」 不會吧! 萊昂不可置信地看著卡爾艦長。 「艦長,請問為什麼……」 盧卡叫了出來,他的神色緊張而著急,長期被熱氣烘得通紅的臉頰,現在卻是浸泡海水過久般的死白。 但卡爾打斷了他。 「沒有原因,潛艦上,我的命令是絕對的。」 卡爾平靜的說著,目光冷厲的望著所有人,嘴角的微笑還是勾著。 「其他人還有疑問的嗎?」 萊昂轉頭望著左邊與自己隔了幾個人距離的參謀,參謀一直沒有說話,站在人群最後的角落裡躲得遠遠的,表情藏在陰影當中。 他不由得想起那天參謀最後說的話。 『保住原子彈可是大功一件,能夠獲得鐵十字勳章一枚,不,兩枚!如果你們不敢攻擊他,那就綁住他,雖然我是文職,但我可以負起一切責任,讓我來殺了他!』 軍部的命令是絕對的。 擅自更改航線是違反軍令的。 『放心,我會把這艘潛艦送到你們那邊,結束。』 所以現在,我們要被送過去了嗎? 空氣難堪的沉默著,但萊昂聽見自己的心跳速度如同戰鼓聲一般漸漸變快,逐漸和引擎高速運轉的聲響越來越接近。 此時卡爾卻把視線望向了萊昂。 「一等兵。」卡爾指著他,「你對我的命令有疑問嗎?」 「……沒有。」 「很好,我希望下次不會再有人對我的命令提出疑問,回去你們的崗位上吧。」 像是牽線木偶一般,萊昂下意識服從艦長的命令,當他轉身後,眼角餘光卻看到有個身影朝後方撲去。 接著,事情發生得太快,他只聽到兩聲悶悶的哼聲。 當萊昂再次回頭時,原本在他身邊的上等兵、還有一名他不太熟的士兵--名字似乎是費恩或是菲力之類的,是這次新加入潛艦的水兵--兩個人已經整齊的躺在地上,圓睜著雙眼,一攤深色的液體從他們的頸部汨汨的滲了出來,漸漸把鋼制的地版染上深深的紅。 發生什麼事? 萊昂呆愣的從人群縫隙中望著地上的兩個人,他們毫無起伏的胸膛明顯告訴在場的所有人,再也不會有空氣流過他們的身體。 「嘖。」 卡爾艦長不悅的彈了下舌頭。 「還有誰?」 他轉過頭,手上仍染著血的短短刀鋒閃著銀白的銳利。 「沒人了的話,回到崗位,立刻。」 水兵們立刻如同潮水一般退去,萊昂看著參謀的背影離開,正想走的時候卻跟盧卡一起被卡爾艦長攔了下來。 「你們兩個,把這兩個搬走。」 卡爾艦長指著地上的上等兵和另一具屍體,理所當然地說著。 萊昂低頭往地上望去,視覺和嗅覺的衝擊同時襲上,血腥味濃郁的撲鼻。第一次親眼見到死亡的萊昂,立刻感覺到胃部緊縮,裡頭一股酸氣直衝而上,直到喉嚨。他馬上彎下腰乾嘔著,想吐些什麼出來卻毫無辦法,只能嗆咳著直到眼眶滲出了淚。 「還是個菜嗎。」 卡爾皺著眉說著,叫了另外一個名字,一邊揮揮手把萊昂趕走。 摀著嘴,萊昂一路小跑衝進艦尾的廁所裡,對著馬桶把胃裡能吐的酸液一吐再吐,直到他再也感覺不到自己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喉嚨火辣辣的,瀰漫著一股酸味,夾雜著臉上縱橫的淚水是苦澀的味道。 卡爾艦長,殺了他的同袍。 萊昂發現自己希望成為狙擊手的夢想果然還是太天真了。望著充滿死氣的眼睛,他才確實感受到死亡這個概念。蒙上白霧的無神瞳孔,微微張開的嘴以及裡頭深紅色的舌頭,原本鮮活的彈性皮膚,一切似乎都在死亡出現的瞬間變得恐怖而噁心。 他們會被卡爾艦長送到哪邊?他們也會變成那兩個人的樣子嗎? 萊昂腦中一片混亂。 最後,他在廁所待了很久很久。 離開廁所前,萊昂從軍靴裡抽出小刀,反手藏在手心,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但當他一離開廁所時,他立刻注意到週遭閃爍著紅色的不詳閃光和蜂鳴。他連忙快步跑回控制室,在自己的操縱台上坐下。 「我們被魚雷鎖定了!」手上抓著耳機,後方的雷達偵察兵喊著,「一艘,兩艘,不,不只,我們被包圍了!」 「怎麼會!這條航線應該是安全的啊!」 「是間諜出賣了我們!」 「現在該怎麼辦?」 眾人慌張著,這時卡爾艦長踏進控制室。 「航線早就不安全了。」卡爾艦長說一把在萊昂身邊的副位坐下,「全艦聽令,施放誘標並轉向作規避動作。」 像是瞬間注入主心骨般,眾人立刻安靜下來,有條不紊的依照卡爾的指令一步一步執行,而卡爾的指令也如同狂風暴雨般一條接著一條,萊昂除了勉強跟上命令的速度之外,無暇再去思考任何事情。 好像過了一瞬間,又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般長久,雷達中的光點漸漸消失。 他們成功擺脫狼群。 潛艦安靜了片刻。 「成,成功了?」 「成功了嗎?」 「我們逃出來了?」 「我們得救了!」 從怯弱的聲音開始,一聲一聲,接著變為歡聲雷動。 萊昂擦了擦臉上滴下的汗水,剛剛卡爾艦長的要求苛細的近乎不合理,幸好他總算是勉強達成,也讓他們逃出生天。但手心濕黏的觸感騙不了人,他剛剛幾乎是打起全副精神才能配合上鄰座的卡爾,緊繃的精神一但放鬆之後,他感覺睏意瞬間席捲而來。 「表現不錯。」卡爾艦長不知何時站起身,走到他的身邊,「一等兵,你叫什麼名字?」 「報告艦長,我叫萊昂‧米勒!」 「萊昂,不錯。」卡爾拍了拍萊昂的肩膀,「好好幹。」 接著響起了一聲巨響。 萊昂慢了片刻,才發現那是槍聲。 「我還真沒想到你能忍到這個時候。」 卡爾說,右臉頰出現一條傷口,滲出了血痕。 「站到一邊去。」 參謀舉著槍,褪去了原本膽小的外表,臉色冷酷的驚人。卡爾被他用槍指著,高舉起雙手,臉上的笑容卻沒有失去半分,血跡沿著他的臉頰滑下,滑進嘴角,他伸舌舔去,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你是誰的人?美國?法國?英國?」 「你管不著。」參謀說,靠近了卡爾一步:「下一槍,不會打歪了。」 「你試試。」 沒有絲毫猶豫,參謀扣下了版機。 一聲,兩聲。 萊昂過了一回兒才注意到,自己的胸口滲出了血絲。 眼前槍口的硝煙仍陣陣,但他慢慢的感覺到疼痛在自己的心口擴散,漸漸的蔓延到全身,耳邊似乎傳來其他人慌張的聲音,但他的視線開始朦朧,沒有心力多管了。 不久,當他視線恢復清晰時,他立刻感覺到陽光亮的讓他暈眩,於是他閉起眼睛,等到腦子陣陣發暈的感覺過去之後,睜開眼睛時,萊昂才發現自己身在一間窗明几淨的房間裡,窗外的金黃陽光剛好照到他的臉上,刺眼的讓他幾乎要睜不開眼睛。 同時他感覺自己像是剛從沙漠回來的旅客,喉嚨乾渴的嚇人,想開口討水卻說不出話,只能發出近乎無聲的嘶啞喘息。 「你醒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接著腳步聲遠離,很快的外頭傳來輕快的碎步聲,萊昂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扶了起來,一股清涼的感覺從他的嘴唇一路滑入喉間。 直到肚子喝的飽脹,他才搖頭拒絕了水。 背後被塞了一個枕頭,於是他靠坐起身,感覺胸口傳來一陣陣抽痛。 面前的是坐在椅子上的卡爾艦長。 「你運氣很好,跳彈卡在你的肋骨上,也沒有碎塊。」 萊昂這才緩慢的想起,那兩聲巨響,一聲明顯是槍響,另外一聲緊接在後,大概是子彈射出後被卡爾艦長躲開,撞到鋼鐵製的船艙後,變成了跳彈,而他倒楣的成了那位受害者。 「盧卡那笨蛋,我把他送回去重學搏擊了,連奪槍都會失敗。」 抱怨著,卡爾伸展長腿架在他的病床上。 「不介意吧?」雖然這麼問著,但卡爾卻沒有任何想被拒絕的跡象,順理成章的放著,像是床本來就是拿來這麼使用的一般。 「這裡是……」 「醫院。」 「後來……」 「兩個能開潛艦的都不在了,就只能我開。還好沒生疏。」 怎麼可能生疏,萊昂想,一邊下指令一邊還能操縱潛艦,就算是技藝純熟的潛艦操縱兵都無法做到,大概也只有面前的這人才能辦到這如同神一般的行為吧。 「今天……」 「是一個月之後了,恭喜你,你的假期剩兩天。」 卡爾笑了一聲,「你要是再不醒來,我就得把昏迷的你抬上潛艦。」 萊昂想著那畫面,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太殘忍了,連病人都不放過。 對了,最重要的問題…… 「你怎麼知道參謀是……」 「一等兵,你的問題很多。」 卡爾皺起眉頭,臉上還是笑笑的。 「我是間諜,所以我當然知道誰也是間諜。」 「但是,成為間諜是軍部對我的直接指示,那個人當然不知道。」 「當他發現之後,他沒有別的選擇,我們只能活一個。」 卡爾笑了起來,臉上是萊昂那天看過的那種微笑。危險的,若有所思的,隱藏著秘密的微笑。 「從你們踏上潛艦的那一刻起,你們的生命都在我的手上。」 「反抗我,死。違背我,死。」 「相信我,活。」 「懂了?」 萊昂愣了片刻,接著慢慢的,微笑在他的臉上漾起。 「是,卡爾艦長。」 「很好,那麼把傷養好,萊昂。」 卡爾站起身來,原本披在椅子上的軍裝外套被他拎著甩到背後,他用單手對萊昂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帶著笑的。 「我們期待你的歸來,萊昂‧米勒下士,U-15潛艦操縱兵。」 「是!」 向田沙織握緊了手上的護唇膏。 黃色的護唇膏帶著甜甜的檸檬味,和她嘴唇剛擦上的味道一模一樣。塑膠的管壁被她的手心握得發燙,她甚至覺得裡面的唇膏已經融化,沿著蓋子的縫隙流了出來,弄得她的手掌濕濕黏黏。 「你們會錄取我。」 沙織對著面前的三位面試官說,用顫抖的嗓音。 坐在正中央的,原本對她的備審資料毫無興趣的中年女老師,終於抬起了划手機的臉。這還是沙織第一次看到她的臉,因為從進來這間教室之後,女老師根本就就沒正眼看過沙織,她的全副精神都在那隻小小的手機上。但現在她眼裡帶著恍然大悟的清醒。 「那可得根據你的作品決定了。」她說,溫和的。 * 遠遠的,源利人就看到綁著長長馬尾的少女,端坐在咖啡廳外的露天座椅上。 今天的陽光很和煦,天空中點綴著像是水彩筆輕輕畫過的白雲,淺淺的,薄薄的,遮擋不住陽光,卻雋永的對比著藍色的天空。陽光透過雲層撒在少女烏黑的頭髮上,像是閃著金色的光芒。 他連忙對著一旁的玻璃櫥窗整理自己的儀容,確定自己沒有哪個襯衫的扣子扣錯,接著對著倒影擺出一個最帥的角度,沒想到被櫥窗裡店內的店員看到,鬧了他一個大紅臉。 等臉上的燥熱褪去之後,他才走到少女的面前,拉開椅子坐下。 「嗨,沙織,等很久了嗎?」 「利人學長!」 向田沙織放下叼著的吸管抬起了頭,表情燦爛的拿著一張紙舉到利人的面前。 「我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單了!」 利人微微愣住,快速掃了一眼大學的地址。那是很遠很遠,遠到連他都沒有聽過的地名。 「恭喜你!這樣一來就可以去念你喜歡的專門學校了吧!」 利人努力開朗的說著,不讓自己聽起來太過言不由衷。 「對呀!」沙織笑瞇了月牙般的眼睛,把通知單珍惜的依著摺痕折回正方形的樣子,收到隨身的包包裡,接著揮手叫來了服務員。 「要吃什麼!我請客!」 「啊,怎麼可以讓女孩子出錢......」 「我堅持!」 利人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被沙織強硬地打斷,對上那對閃著晶光的眼神,利人頓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只好默默地看起了菜單。 這家咖啡店似乎相當有人氣。從利人坐下來開始,店內的座位從未空下來過,還不時有著少女三三兩兩的排隊等候,聲音清脆像是喧鬧的鳥兒,看著店裡清一色的少女,利人頓時覺得自己坐在這裡有些不自在。 利人拉了拉自己的襯衫領口,沙織今天約他出來這件事讓他很緊張,忐忑了一個晚上,身上的衣服也是他好不容易才從衣櫃挑出來最滿意的一件。 「那個......」 「點好了嗎?」 「......好了。」 在店員抄寫完菜單離去之後,沙織收起了原本開心的神色,換上了認真的表情。她直直地盯著利人,像是要用視線把他看出一個洞。 「利人學長,真的很謝謝你。」 沙織從口袋掏出了黃色的護唇膏放在桌上,略帶酸甜的檸檬氣息頓時圍繞兩人。 「如果不是這個的話,我想我一定無法被綠取的。」 「......怎麼這麼說呢?」 嘆了口氣,沙織低下頭攪拌面前的咖啡歐蕾,把上頭的拉花攪成一團看不清圖樣的泡沫。 「那天......」 * 就在女面試官開口之後,三位面試官才終於開始翻看起手上厚厚的紙本。那是沙織花了大半個月整理,整整高中三年畫的所有圖的彙整,她為了面試央著父母花大錢就印了這麼三本,根據慣例,就算面試沒上備審資料也會被學校收走留底,她的雙親也不會再出錢幫她印製。 他們一點都不希望沙織念這所學校。 如果順利考上,沙織就必須要搬離家裡,在距離家車程六個小時以上的都市生活,自己一個人租房子住。他們篤定從小是獨生女的沙織吃不了這種苦。 但是,沙織一直以來都喜歡畫畫,她的夢想就是能夠用興趣養活自己。 雖然父母總是希望子女的人生平安順遂不要冒險,平平凡凡的和大多數人擁有一樣的道路,穩定的找到一個好丈夫步入禮堂,但這不是沙織想要的。 她也能理解父母的想法,這明顯是更加安全的道路,他們的決定也是為了她好,不過她就是無法放棄。所以這就是沙織跟父母約定好的,她的唯一一次任性——如果沒考上這所全國頂尖的繪畫專門學校,那沙織就乖乖地回去考家裡鄰近的大學。 「我會被錄取的。」她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了很多。 「女孩,現在說這種話太早了吧。」 右方額頭微禿的老師說著,翻動著紙頁,開始根據她資料裡的生平一點一點詳細問著,細節到近乎苛刻。另外左方的年輕男老師也找空檔插話,問了些問題,但都是很容易回答的,像是只是想找話說。 她手忙腳亂地回答著,聽見自己的語言像是無法組織文字散亂著,前言不對後語慌張的說著,但是看著面前三位老師鼓勵的目光,沙織的心情卻慢慢穩定了下來。 實際上,沙織知道她的實力根本無法被這所學校綠取。 她在等待面試的期間,試著在門口和其他人簡單的攀談,之後交換了手上的作品集。他們善意的微笑和看過她的作品後眼裡掩飾不住的驚訝,讓沙織深深明白程度的差距。 她們的作品集,美的像是博物館介紹名畫的展覽本。不只是畫技,就連構圖、深度、意涵,都不是她用那些空洞的文字堆砌出的虛偽詞藻能夠掩飾差距的。 他們生來就是有才能的。 沙織明白自己其他人的程度有如天壤之別,她根本不可能被錄取。 但她在進辦公室前,摸到了口袋裡的護唇膏。 那是利人學長給他的。 雖然利人學長可能覺得自己隱藏得很好,但是沙織其實不只一次尾隨他在深夜的晚間潛入學校,在頂樓的看台對著星空畫著奇特的法陣或是喃喃自語。 由於沙織奶奶家的窗台就正對著學校側門,所以只要週末她回奶奶家過夜,從房間的窗口就可以輕易的看見學校側門。她經常看著利人學長鬼鬼祟祟的進去學校,在頂樓發出一些奇怪的光。 沙織跟利人是在觀星社認識的。本來被好友強硬地拉進觀星社的沙織對星星就沒興趣,所以對於在台上大放厥詞的利人,只覺得對方是個天文宅,下意識就想離他遠遠的。誰知道從晚上注意到利人會潛入學校之後,沙織就對對方起了興趣。 至於知道利人的秘密,則是由於某個夏天的晚上實在是太悶熱,於是沙織趴在窗台上納涼時,看見利人躲躲藏藏的翻牆進學校之後,她就興起了跟蹤對方進入學校的心情。 沙織一路放輕腳步,跟著利人走上頂樓,躲在安全門的後方,只推開一條縫隙看著利人的動作,等著要找機會跳出去嚇對方一跳。 但在見到利人拿毛筆在地上畫下的法陣發出微弱的光,天空中的星星在那個瞬間光線全部熄滅的時候,沙織才知道,原來世界上是有魔法的。 後來沙織跟利人的關係慢慢變好,多相處幾次之後她才發現利人其實也是個非常有趣的人,聊天的題材五花八門,從占卜到咒術、宗教祭祀的儀式與各個教派的差別,還有天文跟宇宙觀測,他們漸漸變成無話不談的朋友。 但沙織一直沒有讓利人知道自己曾經看過那個畫面。 她總覺得要是說出來,或許他們兩個之間就會有什麼變得不一樣。 在知道沙織要去外縣市的學校面試的隔天,利人給了她一條護唇膏。 他告訴她,雖然只有一次,但是塗上護唇膏說的第一句話一定會實現。 * 「所以,你用了嗎?」 利人低著頭問。 他其實沒有搞清楚自己到底是希望紗織離開或是留下,只是那是沙織的願望,所以他也替她許了願。 如果他們兩個人的願望都可以實現就好了。 他想著,無奈的笑了。 「利人學長,你喜歡我嗎?」 直接迴避了利人的問題,沙織像是不經意的,把問題輕飄飄地丟到利人身上。 「我......」 「我喜歡你喔。」 「什麼......什麼?」 「護唇膏,我面試時沒有用。」 無視利人慌張的表現,沙織把放在口袋的護唇膏拿了出來,在嘴唇上薄薄的塗了一層之後,也擺在桌上。 兩條護唇膏造型一模一樣。 「這張紙也是騙你的,通知書根本還沒寄來。」 包包裡的那張白紙被沙織抽出來攤在桌上,利人仔細瞧才發現那些表格跟制式的文字都用了奇特的諧音雙關語,像是想惡作劇又想被發現的人做的。 「所以,利人學長。」 沙織說,唇上檸檬的香氣甜甜的。 「我喜歡你,可以跟我在一起嗎?」 * 「其實,你根本就不會魔法對吧。」 「......啊?」 「我早該猜到的!什麼發光的地面跟星星都是障眼法吧!你果然就只是個懂得多一點的天文宅而已啊!我當年怎麼會那麼蠢相信你了啊!」 「......我完全沒搞懂你在說什麼。」 「......算了,反正我的願望實現了。」 沙織摸著微凸的肚子,幸福的笑了。 她當年也沒搞懂自己為什麼面試居然上了,最後連利人都考了轉校考,降轉到她的班上。兩人在異地的學校裡就那麼磕磕跘跘的過了幾年。 不知不覺,也過了十年。 利人還是像以前以樣,老是抱著望遠鏡跟星星之類的書不放,筆下的星空像是照片一樣璀璨而瑰麗,活生生的能讓人沉陷其中。她也在家穩定的開始接案,畫的一律都是奇幻風格的漫畫,故事裡的男主角總是有點莽撞,有點呆。兩人聯手開了家小小的工作室,生活不虞匱乏。 他們都過得很好。 「沙織你看,流星!」 沙織突然被拉到窗前,利人指著天空,在她抬頭看的瞬間,有一顆閃著黃光的彗星劃過。 「許個願吧!」 「那就希望,這孩子可以幸福的過一輩子吧。」 摸著肚子,沙織臉上閃著母性的光輝。 「一定可以的!」 利人說,一邊把窗簾拉了起來。 接著,所有的星星都熄滅了。 『--噓。』 這是她被困住的第三天。 ※ 第一天,她從昏睡中醒來時,甚至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界線。不管睜眼閉眼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即使把眼睛不斷的眨了又眨,黑暗仍舊沒有減退。 身體傳來的觸感告訴她她大概是平躺在地上,手指尖摸索到的所有範圍都坑坑窪窪而堅硬,帶著滲人的寒意。她的後腦微微發疼,像是被重物壓過或是錘過。 費了一點力氣,她把自己從地上撐了起來。手掌一路上摸索到的石版都是不規則的形狀,讓她想起了歐洲的石板路,不規則的石塊被一塊一塊壓進泥土路面,馬車車輪行駛在上面發出規律的敲打聲,隨著歲月的風化漸漸平滑。 但這裡不同。 這裡不是盛夏的歐洲。 這裡只有漫無邊際的黑暗、堅硬的石塊、潮濕的氣味。 在坐起身來許久之後,她終於學會恐懼。 她放聲尖叫。 「.......別叫了。」 意外的是,她的叫聲被一個慵懶的男性嗓音打斷。 她愣住,不自覺得收聲。在一片漆黑中,她絲毫沒有察覺到其他人的存在,也不知道那個聲音從何處傳來。她的叫聲在空氣中迴盪,隱隱起了回音。 「你......你是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比平常聽起來更神經質又尖銳,像是歇斯底里的人。 那當然,她現在就是歇斯底里的人。 「在問別人名字之前,你不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嗎?」 像是遊刃有餘般,她聽見那個男聲問著,音色聽起來悶悶的,像是被悶在布裡的聲音。疑問句在黑暗的環境浮著,一次又一次的折射後減弱再減弱,最後趨近無聲。 她猶豫了一下,對陌生人的戒心與渴望得到答案的想法兩者在她心中權衡,但在回音停止的瞬間,濃厚的黑暗像附骨之蛆般席捲而上,她感覺到失重感,像是正在宇宙漂浮,又像是正從懸崖墜落的那個瞬間,黑暗與寂靜不僅奪去她的視力與聽力,還讓她的感官開始對方向失去平衡。 沒有太多猶豫,她焦急地想把對話持續下去。 「我叫......」 ※ 這是第幾次醒來了? 她在黑暗中恍惚著,昏沉的腦袋隱隱漲痛,那是從第一天在這個洞窟裡醒來就伴隨她的疼痛。雖然隨著時間正慢慢地減弱,但是消失的很慢很慢,像是一滴一滴數著水漏那麼慢。 她扳著手指算著,扣除掉那些模糊睡去的時間,她記得有五次燈火被點亮、五次粗硬的麵包和著清水滑進喉嚨的觸感。 對了,今天是第三天,應該是早上。 「妳醒了?」 聲音從她左方的牆邊傳來。 「嗯。」 她下意識地想問現在幾點,但又很快地把問題吞了回去。 「早飯來過了嗎?」 「還沒。」 他們的計時方式剩下一種:食物被送進來的次數。 每當沉重鐵門下方那個手臂長的扁平格子被打開,點著短短蠟燭的餐盤被送進來的那一刻,她總是瞇起開始畏光的眼睛,試圖從那扇小小窗格分辨出外面任何一個能讓她確認自己究竟身在何方的標示。 當然,沒有一次成功。她總是看到一樣的石壁,或許偶爾還有黑色的皮鞋,普通到她無法辨認。 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原本正在旅行,在擠過車站擁擠的人潮後搭上了從維也納到布拉格的火車,揹著一個大大的包包,在熙來攘往的人潮流動中在車廂的一角站穩,啃著火車上買的,已經冷掉的臘腸三明治,一邊拿出火車票遞給車掌驗票,一邊和可愛的異國男孩搭話。 但下一刻她就在這裡醒來。 沒有光線,沒有自由,不知身在何方,被關在一個只有十步路就可以從一端走到另一端的洞窟,身邊只有一個和自己一樣處境的男人。 一開始她曾經慌張地掙扎,瘋狂地在黑暗中摸索著洞窟的牆壁,踢著捶著,聲嘶力竭的吼著,她的手上現在還有著捶打鐵門的傷,直到第一根燭火跟食物出現,微弱的光亮點醒了她的理智。 瘋狂對事情毫無幫助,於是她開始思考。 「妳餓了嗎?」 「還好。」 接著她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與那個男人對話,也得知了他的名字。 亞當。 中規中矩,不過不失的名字。大概是從高處扔一塊磚頭下去,砸到的十個人當中有三個會叫的名字。 在黑暗中,時間似乎變得分外漫長,於是和亞當閒聊就成了她打發時間的唯一方法。 「昨天我們說到哪?」 「我想想......說到托斯卡尼,到處都是綠色的草地,長滿每一座小山丘,稻草被捲成一束一束,很多人喜歡爬到上面,風吹過來有青草的味道......」 她在心中隨著亞當的敘述,一筆一畫的構思出田園的風光,連綿起伏的綠色山丘,遠處金黃色的草地中,稻草捲在四處稀稀落落的分布著,微風中帶著麥稈的香氣,頭頂的藍天蔚藍清澈的透明,連雲都像是畫的點綴。 亞當似乎很習慣旅行。在他口中的世界各地感覺距離很近,只要跳上家旁的火車就可以輕鬆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雖然描述得很普通,但卻像是信手捻來般熟練,像是內化的風景。 但每次問到工作,亞當就會閉口不談。 原因她不確定,或許是因為他有過一段什麼樣的往事,導致他不願意開口談任何跟工作相關的事情,但她猜測他大約是像是攝影師一類的工作,能夠前往世界各地的工作。 鐵門下方的小窗格被突然的推開。 食物和托盤被塞進來,接著窗格關上。微弱的燈火將黑暗點亮,她又聽到布料摩擦的聲音,應該是亞當偏過頭戴上了口罩。 像是魅影一樣。 她突然想起那部聞名的歌劇,住在歌劇院地下室的男主角魅影,愛上了原本只能演小小龍套角色的女主角克莉絲蒂,用著魔性的嗓音魅惑她,教她唱歌,讓她成為鎂光燈下最亮眼的一顆星,接著眼睜睜看著克莉絲蒂投入別人的懷抱。 如果亞當是魅影,那我就是克莉絲蒂嗎? 她對突然這麼想的自己感到滑稽,但想勾起微笑的時候又覺得悲哀。 魅影至少知道離開地下室的道路,但她跟亞當卻是一同被困住,無法離開。 「不吃嗎?」 亞當問著,聲音在口罩裡聽起來有些低沉。她其實一直覺得亞當的聲音有些熟悉,但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這幾天來只能和他說話,聽得太多才產生的幻覺,她也問過亞當,但是被他很快地否認。 對於為什麼要戴著口罩的原因,亞當倒是說得很誠實。他說他的臉曾經被火燒過,所以留下很深的疤痕,因此他習慣戴著口罩,要是被人看到他會覺得很不舒服。 這也是她猜測亞當是攝影師的其中一個原因,她覺得攝影師都是一些為了拍到精彩鏡頭願意奮不顧身的傢伙們,所以被火燒傷感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又或者這只是她的想像,她把亞當想像得太美好。 「再等等吧。」 她走到門邊,拿起一罐罐裝的礦泉水,包裝毫不意外地又被撕掉了,有些部分摸起來黏黏的,應該是殘膠。她靠到牆邊小口的啜著,把放在一旁的包包拉了過來。 趁著蠟燭還沒燃盡之前,她重複這幾天的動作,把包包裡的東西拿出來翻著。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把她關進來的人並沒有把她的東西全部拿走,讓她還可以找點東西打發時間。一樣一樣物品被她從包包裡拿出,數位相機、筆記本跟鉛筆盒、墨鏡、眼藥水、針線盒、墨鏡、口罩、鏡子、化妝包、手帕。 但值錢的手機跟錢包都被拿走了,還有鑰匙。 她想了一下,還是拿出筆記本來,就著燭光在上頭畫著。 這已經是她的習慣,她每天都會寫日記,從吃的東西到風景,從心情到隨口的囈語,不管什麼都好,總之就是要寫一些。今天她畫的是亞當口中托斯卡尼的草原,金黃色的田野跟綠色的小山丘都被她用藍色的原字筆一筆一筆繪出,蔓延了大半張紙頁。 亞當湊過來看了一眼,淺綠色的眼珠露出明顯的不贊同,「傷眼睛。」 「無所謂吧,以後還不知道用不用的到。」 她說著,接著被自己話裡的涵義嚇了一跳。 她什麼時候變成如此絕望的人了? 「......是嗎。」 亞當不再說話,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坐下。 她回頭看了眼已經被燒剩小小半截的蠟燭,大概再沒多久就要熄滅了。於是她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把畫唰唰幾筆畫完。 放下筆記本後她看著亞當,他似乎已經睡去,呼吸聲綿長而勻稱的悶在口罩底下,靠坐著牆低著頭,燈光太過微弱,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一小塊亮著的臉頰,跟其他部分深深淺淺的陰影。 她對這裡的了解都來自亞當。亞當似乎已經在這裡待了很久很久,久到想不起來自己已經在洞窟裡頭待了幾天,對於自己為什麼被帶來這裡也跟她一樣不清楚。但亞當非常的熟悉這個洞窟,對於每個她提出的逃跑方案都能夠輕鬆地反駁,就像是已經試驗過多次一樣。 亞當也曾經問過她想不想的起來進來前最後一件事是什麼,她也就很老實地回答是三明治跟小帥哥,亞當像是被噎住了一般沉默了,後來也沒有再問過這個問題。 在她來之前,亞當應該都是一個人待在這裡的吧。 她想著,身體頓時起了雞皮疙瘩。 如果自己是一個人待在這裡,待在伸手不五指的洞窟裡,大概用不了幾天自己就會發瘋崩潰了吧。 「幸好。」 她喃喃的說,同時對於這樣想的自己感到羞愧。 燭光熄滅,鐵盤被收走。 她又回到一片漆黑當中。 ※ 後來幾天,她發起了燒。 有可能是因為洞窟太過陰涼,也有可能是她心裡撐不住事實的那根神經終於斷裂,她幾乎是瞬間倒下,每次燒得模模糊糊醒來時感覺到的都是頭上被沾濕的手帕微微的涼意。 盯著微弱的火光看了很久,她才發現自己醒來了。 「......我睡很久了?」她聲音嘶啞的自己都嚇一跳。 「還好,沒錯過飯點。」 亞當把食物跟麵包拿了過來,用水把麵包浸軟了,一口一口的餵著她。她幾次不好意思地想拒絕,但亞當不容反抗的推開了她的手,堅持餵著她。食物把胃裡塞滿的感覺至少舒服一點,她這才注意到手上的毛毯。 「這個是?」 「......我借了你的筆記本,寫了個紙條跟托盤傳出去,他們就把兩條毯子傳進來了。」 原來頭上枕的柔軟感覺是另一條毛毯。 「會傳染給你的吧。」 「不會,我戴著口罩。」 難得的,為了餵她麵包,亞當離她很近。雖然燈火不太明亮,但是她仍然可以清楚見到亞當的眼睛是淺淺的綠色,有著金色的環,大約比自己大了五、六歲,但褐金色的頭髮裡沒有任何白絲,戴著普通的白口罩。 口罩的白色讓她覺得有些刺眼,很想伸手扯開。 注意到她盯著自己,亞當別開了頭。 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她發現自己情不自禁的對亞當升起戀愛的好感。雖然明白這不過是吊橋效應,只是因為沒有別的人可以相處,所以下意識地把對方當成唯一的依靠,但是情緒不是這麼理智可以經過思考控制的。 但是當你跟一個不討厭的人獨處這麼多天,稍微渴望跟對方有進一步的了解也是很正常的吧。 她在心中辯解著,繼續偷偷地打量著亞當的口罩。 她想起自己剛剛似乎做了個夢。 在夢裡,她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手工香皂的做法。那是在一個黃昏的午後,大約是她中三時,為了想送一個生日禮物給朋友,在圖書館查了好大一疊手工書,從圍巾到串珠,香皂跟卡片,翻了大半個書架。 當年總覺得親手做的最好,後來倒是學乖了。 用買的被丟掉比較不心疼。 那些東西倒是挺能打發時間的。她想著,如果手上有個毛線什麼的可以打發時間就好了,就算沒有光線也可以做,還可以禦寒。 身上似乎又發起了冷,她模模糊糊地又閉上了眼睛。 ※ 她突然醒來。 大約是時間還很早,食物還沒送來,亞當的呼吸聲在不遠處很勻稱的響著,她覺得燒似乎退了,身體頓時輕鬆很多。 或許是因為這幾天發燒的關係,她覺得嘴巴有點乾,用舌頭一舔頓時發現嘴唇有點乾裂了,但是一片漆黑中手邊一時卻摸不到水,只摸到了她的後背帆布包。 她想起自己化妝包裡似乎有護唇膏。於是她輕鬆的找到,拿出來沿著嘴唇的邊線塗了一遍,馬鞭草的香氣涼涼的,帶著點香味。 她突然想起手工蠟燭的做法。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當你以為自己忘記的時候,突然就又想起來了。 摸著黑,她從針線盒裡拿出幾條棉線,把幾條纏在一起捆粗,揉著捻著弄成細長一條,接著拿護唇膏沿著綿線外塗了好幾層。 「你醒了?」 亞當的聲音突然響起,她慌張一下差點弄掉了護唇膏。 「啊......嗯!」 「在做什麼?」 「沒什麼,嘴唇有點乾,想找水。」 「來。」 一罐水被遞到她附近,她沿著亞當的聲音摸過去,摸到微涼的瓶子之後接了下來。護唇膏和綿線被她抓在另外一隻手裡,偷偷的塞進了口袋。 她本來不是刻意想隱瞞,但是心裡有個念頭卻突然閃過。 她想看看亞當的樣子。 「謝謝。」 接過水喝了幾口,她才注意到亞當剛剛的聲音聽起來很累。 「你這幾天都沒休息嗎?」 她想起來不管哪時候醒來頭上都微濕的手帕。 「你多想了。」 「好吧,反正食物還沒來,你多睡一會兒吧。」 亞當沒有回話,但她聽到亞當似乎走得稍微遠一點,接著又坐下來。 不一會兒聲音就變得勻稱。 她在黑暗中翻來覆去,躺下去沒過多久又爬了起來,拿起原子筆拆出筆芯,在護唇膏的中間開始鑽洞,一吋一吋地把塗上膜的棉線往內塞,三兩下就完成了簡易的蠟燭。但棉線因為剛剛纏的太多,所以留在護唇膏外好長一截,摸起來有點奇怪。 我只是想看亞當的臉一眼,只是想多了解他一點,我要證明我不是那種會因為人的外貌去評斷一個人的人!她在心中辯解著,試圖讓自己這樣的行為合理化。 過沒幾天,她就找到一個機會。 亞當這幾天似乎因為照顧她累慘了,但她卻因為睡了太多,晚上時差暫時調不回來,所以變成他們倆的睡眠時間倒像是相反的,她醒了,亞當還在睡,亞當醒了,她卻睏了。這天她卻逮著一個話題,抓著亞當聊了一個晚上,在早上吃完早餐之後亞當果然撐不住,犯睏地倒了下去,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她知道亞當在黑暗中睡覺時是不會戴口罩的,原因她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氣悶或是習慣,偶爾幾次她比較早起時,可以看見他在餐盤被推進來之後,摀著臉從口袋拿出口罩的樣子。 所以在盤子被收走之後,亞當很有可能脫下口罩睡著。 她緊張地看著蠟燭,在蠟燭的火焰快要熄滅之前,她把手上的棉線湊到蠟燭的火上。 手抖了幾次,她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別的什麼,最後好不容易點燃了小小的藍色火苗,才退開兩步,時間剛好,餐盤就被收走了。 她坐在黑暗中,用手摀著火苗,不讓光線露出,連呼吸都輕輕地,生怕一個吐息就把火苗吹滅。幸好出生的火苗光線相當微弱,像是藍色的星子,微弱的一閃一閃的,照亮的範圍連一個手掌都沒有。 亞當那裏傳來布料的摩擦聲,接著呼吸就變得清楚了。 火焰沿著線燃燒得很慢,她一時間不知道該祈禱火焰燒得慢一點,還是祈禱亞當快點睡著,過了好像很久很久,火焰終於燒到護唇膏的本體,啪的一聲亮了起來。光線比不上蠟燭,大約亮度只有一半,但她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她連忙小步走到亞當的身邊,就著火光,歪過頭看著亞當的睡臉。 非常普通。亞當的外型毫不出色,是扔到人群裡絕對馬上就被遺忘的類型。 奇怪的是,臉上一道疤痕都沒有。 明明是夏天,她卻覺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看過這張臉。 讓她自豪的是,她的記憶力一直都不錯,連很久以前的事都想得起來,只是需要一點契機。 她後退一步,兩步,接著把手上還點著火的護唇膏一扔,護唇膏掉到地上立刻就熄滅了,發出清脆的敲擊聲,但這時候她已經不在乎了,她回頭摸黑從包包裏拿出了數位相機。 相機之前已經被她看到沒電了,但她拆出電池,放在地上踩了兩腳,她記得有人說過只要這樣就可以再擠出一點電力,果然裝回去之後,按上開關相機就亮了起來,只是電池的顯示部分不斷閃著紅光,告訴她隨時都有可能斷電。 聲音太大,亞當果然被吵起來。 「怎麼了?」聲音又變得悶悶的。 她沒有回答,只是快速地翻著相機裡的照片。 她記得她剛上火車時拍了很多張照片,只是因為人太多了所以覺得沒什麼意境,所以之前在跟亞當分享時就一直沒有點開來看,但她現在從上火車之前的照片一張一張點開找著,沒過多久就找到了她要找的那張照片。 那是她去廁所的時候,注意到遠遠的火車的車掌已經開始查票,因為這班火車上的車掌制服非常好認,深藍色加上大紅的帽子,那時她順手對著車掌拍了一張,後來也就沒有想起來這張照片的存在。 車掌的長相,跟亞當一模一樣。 「伊芙?你在看什麼?」 亞當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她耳邊。 螢幕熄滅了。 |
作者寫一些關於自己的事。不必花俏,簡單描述即可。 封存檔
February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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