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學校頂樓的欄杆上。 五層樓高的距離讓一樓人們喧鬧的聲響都變為吵雜的噪音,無法分辨箇中細節,其中偶爾夾帶著特別尖銳的哭聲和笑聲,像是規律的海浪偶爾撞擊到礁石激起的水花。俯瞰的視角讓底下走動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一個一個小小的圓形黑點,而紅色校服裙被風揚起的裙襬看起來像是小小的尾巴,有著紅色尾巴的蝌蚪緩緩地在綠色的水池裡游動,時不時聚成小團又分散,零零散散的待在校園的草皮上。 今天是週末,本來不用來學校。 她嘆了口氣。 「嘿!」 沒安靜多久,她就聽見背後傳來令人煩躁的聲音,於是又嘆了口氣。 為什麼有些人總是有用不完的精神,而且好死不死的又喜歡纏著她呢? 她很不甘願地轉頭,果然看到一張一百二十瓦的笑臉。 「李洛。」阮芷非常忍耐才沒有嘆出第三口氣。聽說頻繁的嘆氣會老得快,而她得克制看到李洛就想嘆氣的習慣。 一臉笑意的李洛是她的鄰桌。班上帶頭吵鬧的風紀股長,會在教室裡拿著掃把模仿彈吉他動作的怪女孩,教室裡的開心果,另外,還勉強算是她唯一的朋友。 「阮芷,你在這幹嘛?」李洛問,一頭黑色小男生似的短髮亂糟糟的被頂樓的風揚起,但她毫不在意地仍舊笑瞇眼睛,甚至連試圖用手撥整齊的舉動都沒有。 「……我在吃午飯。」 「你連午飯都沒拿上來,還扔在座位上呢。」 「……休息。」 「你早上翹了兩堂課,然後第三節第四節數學課都在睡覺,王禿頭都快恨死你了,還沒休息夠?」 「讓他恨,反正我考試會過。」 「對,你總是會過的。」李洛笑瞇瞇地說,「都六十分也是很厲害的。」 阮芷扯扯嘴角,本來想壓住笑意卻忍不住微微瞇起眼睛。 她想笑。 阮芷喜歡學習,喜歡閱讀,但討厭考試,非常討厭。 考試就是把所有人依據大人的理解分出上下階級,藉此來讓他們明白自己是比較差的或是比較優秀的一方,但是這個標準根本就不公平。 升高二的暑假前幾天,阮芷在班上認識一個非常會拍照的人,她考試的分數非常差勁,但是阮芷曾經在無意間撿到那位同學掉落的手機,不小心看到桌面。 那張桌面是她們學校上次校外教學時去的地方,老實說,阮芷覺得那地方無聊的可以。那些鐵皮屋和灰僕僕的馬路、縱橫天空的電線桿與覆蓋了半張天空的大樓,除了能夠待在校外這一點讓她心情比較好之外,其他的根本一無可去。但是那張桌布不一樣,明明只是拍隨處可見的路邊風景,卻因為角度和光線的關係讓人看一眼就印象非常深刻。尤其是畫面中央的紅綠雙色郵筒,配合基調為灰的背景,看起來非常寂寞。 阮芷和那位同學搭了一次話,隔天她帶了一本小小的相簿來學校給阮芷。裡面全都是她自己拍的特別滿意,花錢洗出來的相片。阮芷才翻幾頁就幾乎想要把整本帶回家,那些照片和她曾經看過的幾次攝影展的作品絲毫不遜色,甚至更讓她覺得驚豔。 『如果哪天我可以去國外的大學念攝影就好了。』她對著阮芷說,難得一見的靦腆的笑了。 而當暑假結束後,她們分了班,等到阮芷想起來要找那位同學時已經是一週後的事情,也聽見了因為跟不上課業的進度,所以那女孩選擇轉學了。 但是她曾經偷偷跟阮芷說過,之所以念這所學校是因為有交換學生的制度,她想藉著交換學生的機會拍拍國外的照片,希望能夠看見異國的色彩,雖然知道自己的成績沒什麼希望也不想放棄。 所以她不可能自己選擇轉學,而根據和她比較好的女孩口中的線索推論,她最有可能就是因為升學率而被軟性勸導轉學了。 她們關係不算太好,因為也只接觸過那一次,所以對於那女孩的離開阮芷並不傷心,反而是感到憤怒。 憑什麼? 憑什麼為了那些數字就得被大人決定該去哪裡該留在哪裡? 你們憑什麼決定誰是優秀的? 李洛說的沒錯,從那之後她每次考試都六十分。 六十分聽起來沒什麼厲害的,不過就是答對十分之六的題目。但是她的六十分並不是以六十分及格為目標的那種,而是每張考卷都確確實實的只以六十分整為目標,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為了達到六十分這一點,她必須要計算每個大題每個區塊她必須拿幾分,而且她選擇的那些題目她都必須確認自己百分之百的正確,才能恰恰好讓每張考卷上面都被紅筆標註出六十分。 中規中矩的人生,不過不失的六十分。 一開始她這樣的行為並沒有被發現,因為她本來考卷上的成績就不算太好,常常考卷寫到一半就發膩,寧可睡覺也不願意寫完。但實際上對於她有興趣的科目她閱讀的範圍早就遠遠超過高中教育能夠給的程度,有時候她甚至覺得歷史老師說不定念得還比她少——像是課本上錯誤百出的十字軍東征的部分。 但由於某次段考,大概是因為之前同學們的小考成績太差,老師們為了放水多給幾分,出了整整四十分的申論題。申論題阮芷全部空白,因為拿分不穩定,無法剛好湊足六十分,但在選擇題跟多選題的部分她全部正確,甚至連號稱歷年以來最難的三大難題她都答對。 她被找進導師辦公室三次。 被問到為什麼不寫申論題時她只是簡單的回答不想寫,而這樣普通的回答似乎激怒了她的導師,動之以情跟用成績威脅她都無效之後,導師打電話到她的家裡,卻被她家人碰了個軟釘子。 沒有犯錯,沒有不及格,沒有和同學吵架。 她的家人確認了這三點之後很快就掛了電話,甚至沒讓她的導師多說上一句。 於是阮芷悠哉悠哉的晃回了教室,繼續著自己的六十分旅程,甚至連翹課都不被在意。 雖然翹課去圖書館念書是這間學校的慣例就是了。 「李洛,你跑上來幹嘛?」她轉移話題,看著已經找了個牆角隨地坐下的李洛。 「找你一起吃午飯啊。」李洛舉了舉手上拎著的兩個便當,「我連你的一起帶上來了。」 「……謝謝。」阮芷接過自己的便當,裡面是她昨天晚上自己煮的白飯和配菜,都是冷菜所以也不需要和其他人搶蒸飯箱。 「不會啦,順便而已。」李洛探頭看了看樓下,很快的又把頭縮了回來,「在這裡吃飯感覺挺特別的,如果剛沒問到人我還不知道你跑這裡來了。」 「犯校規喔。」阮芷說。 「咦?」李洛瞪大眼睛。 「上來頂樓犯校規。」阮芷心平氣和地又說了一次。 「啊……這樣啊。」李洛愣了下,接著點點頭,打開便當盒吃了起來。 阮芷又想笑了。 她覺得李洛其實跟她很像,尤其是隨心所欲的那一部分。只是到目前為止李洛喜歡做的事情多半不違背一般人的規定跟邏輯,所以並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那些李洛偶發的靈機一動——像是帶了整罐藍色的油漆來把自己的木桌椅漆成藍色,或是為了方便攜帶就把課本根據章節撕成好幾份——都會被認為是年少輕狂,想要引起注意的舉動,多半幾天後就會被忘記。但阮芷覺得,如果哪天李洛出現在電視上,那一定是因為她喜歡的事情犯了法,她卻從來沒想過要停下。 吃飯花不了多久時間,但距離下午的鐘聲還有半個小時,阮芷在頂樓躺下,毫不在意地上的灰塵和白屑沾上頭髮。 「為什麼找我一起吃午餐?」阮芷突然問。 「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的樣子。」李洛誠實說,跟著躺下。 「……我有嗎?」 「嗯。」 「大概是因為周六還得來學校。」 李洛大笑起來。 「少騙人了。」她說,「你每天都不想來學校。」 「這麼明顯?」阮芷問。 她痛恨考試,痛恨照規矩做事,痛恨每天鐘響前得到學校,痛恨每五十分鐘後只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她在國中以前都是待在家自習,她媽媽是一個很好的老師,不認為不去學校有什麼不對,於是向政府申請了在家自學。 她國中以前都非常開心,她的每天就是泡在各式各樣的博物館或是天文館,纏著講解的導覽員當她的老師。而身為老師的媽媽也會佈置課題給她,卻不指定她必須要完成的方式,而是在阮芷有疑問時帶她出門,介紹一些人給她認識。那些人有的是大學教授,有的是植物學家,有的是飛行員,多半都是她媽媽的朋友,有的甚至是網友,而和那些人聊天她幾乎都可以收穫比想像中更厲害的成果。 但是後來她被官司判給爸爸,她爸爸不是個會做這麼麻煩的事情。 他只希望阮芷不惹麻煩。 「超級明顯。」李洛說,「大概就像是你寧可從窗戶跳出去也不想繼續聽課,尤其是王禿頭的課。」 「沒辦法,我討厭只叫人問題解法卻絲毫不解釋的老師,真希望他快點退休。」 「別轉移話題,所以你心情不好什麼?」李洛問,眨了眨眼睛,「讓我猜猜,該不會是……你有喜歡的學姊下午要畢業了?」 下午是畢業典禮,這就是週六她們還得來學校的原因。 「別瞎猜了。」阮芷翻了個白眼,「我只是純粹討厭畢業這件事。」 「說說?」 阮芷這次沒忍住,深深的嘆了口氣,「你相信他們說的,上了大學之後就可以隨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嗎?」 李洛認真思考了一下:「不。」 「那你不覺得畢業這件事很愚蠢嗎?」 「會嗎?我覺得畢業就是可以去一個新的地方,聽起來挺不錯的啊,認識新的人,選自己喜歡的科系,以後找到喜歡的工作。」 「這就是問題。」阮芷說,「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你們可以這麼適應這件事情。從一個籠子換到另一個大一點的籠子,環境不一樣的籠子,然後同樣被關在大學四年後,換被關在公司,朝九晚五一路到老死。這個社會就是一個一個的籠子。」 李洛看著阮芷。 「你覺得有哪裡算是籠子外面嗎?」她問。 「沒有,非常遺憾。」 「這樣啊,那你會種田嗎?」 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帶偏,讓阮芷呆了下,「……稍微簡單的會,不過要養活自己應該有點難度。」她小時候其中一份課題就是種四季豆跟馬鈴薯,理論上有澱粉人類應該就可以活著沒問題。 「那妳喜歡殭屍片嗎?」 「我覺得挺好的,整個世界的規則都被破壞,只剩下生存本能。」阮芷說。 「那你覺得殭屍病毒可以開發出來嗎?」 「……我好像懂你的邏輯了。」 李洛燦爛的笑了起來,「畢業生裡有個化學跟生物學得特別好的學姐,我跟她關係不錯,我帶你下去找她認識一下吧?」 阮芷忍不住嘆了口氣,然後跟著笑了起來,「告訴我是誰,還有她在幾班就好。」 「不用我帶你過去?」李洛問。 「不用。」阮芷又笑了一下,「我決定照你說的,找個學姊告白了。」 為了毀滅世界做努力,她得給那位學姊一個印象深刻的開場白才行。 李洛格格笑了起來。
0 Comments
|
作者寫一些關於自己的事。不必花俏,簡單描述即可。 封存檔
February 2019
類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