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這是後照鏡裡目光第三次交會。 漢克急忙調轉視線,假裝只是又一次的巧合,他的眼角餘光似乎看見仿生人露出困惑的神情,為了看起來更逼真,漢克只好將雙眼的焦距牢牢固定在前方一望無際的灰色公路上,彷彿那處真的有什麼值得一看的事物。但遠處的世界一如既往,只有沙塵飛揚,讓山脈都成了霧濛濛的影子,荒野裡黃褐色的沙土隨著時間覆上一層厚厚的灰,成了灰色世界的一部分。 這是他踏上旅行的第五十二天早晨。 也是吉普車新增一名乘客的第二天。 等車輪壓過白色虛線的規律聲響終於與逐漸平復的心跳同步後,漢克再次藉著後照鏡的折射打量起後座的不速之客,而這次人類與仿生人終於失去同樣的默契,得以讓他的窺伺順利進行。 即使窗外都是相同的灰,仿生人依舊興致勃勃地望向視線所及的一切,注意力時不時流連在各種瑣碎的事物上,有時是塊破舊的路牌,或是一條在電線桿電線上飄盪的布,偶爾從陰鬱天空劃過的飛鳥,被吉普車的動靜驚嚇而往路的兩側逃逸的鹿群,全都在那對棕色的玻璃眼珠內被一一詳實記錄。 看著那張雖然面無表情,但額髮被寒風吹亂時仍會透露出些許柔和的臉龐,漢克不禁思考——一覺醒來世界就完全變了樣,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感受。 從昨晚短暫的交談中,漢克得知康納被製造出來的目的,是做為新型警用機型RK系列的測試機,但不知為何,康納並沒有如同預期般被送往他該派駐的警局,而是在倉庫當中沉睡了七年,那批警用型號也從未上市,更別說是分配到漢克所在的警局裡。 而七年足以讓世界天翻地覆。 先是『大災變』,發生在兩年前。已經持續數年的氣候異常就是地球最後的警示,在大災變那年,隆冬也有三十度以上的高溫,北極冰帽迅速融化殆盡。接著,是鋪天蓋地的蝗災, 從非洲一路往印度遷徙,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根據統計,那次蝗災幾乎減少了全球30%的糧食。最後,最決定性也最可怕的,是從東方開始繁衍,不知是人為或是機緣產物的病毒,在各國警覺不足下迅速擴張,而世界組織的無作為助長了疾病的氣焰,被命名為CoV-5的病毒很快席捲世界,百分之七十的人類均受到輕重不一的感染,並在溫度高達四十五度的盛夏產生突變。 大災變這個名詞一開始是從一群電玩宅的口中流出,好像是來自某個遊戲的稱呼,不知怎的在後來成了共識——據說同一群人還曾經把病毒稱為墮落之血,但顯然這個名稱超過了一般人羞恥心的限度,因此並沒有流傳開來——眾人將導致人類急速減少,接近滅絕的一系列事件通稱為大災變,而大災變終結於半年前的『末日』,也就是喪屍出現的那一天。 末日當天是個星期日早晨,下午兩點鐘,漢克仍在警局裡繼續進行無止盡的假日加班——他已經不記得上次假日順利休假是什麼時候,或許是三年前?——也因此,當通報的警鈴響起時,他是第一波跳上警車,聽著無線電裡組員指示到達現場的警探之一。 而他見證了醫療機構的陷落。當末日來臨時,最先被喪屍癱瘓的就是醫院,他們收容的感染病人最多,免疫力也最差,當『轉化』發生在他們之間時,他們也是最難抵禦的那些人。 雖然很少有閒暇時間,但在血液裡的焦躁與懊悔讓人難以入睡的深夜裡,漢克也曾經和相撲坐在沙發上,將電視音量調低,配著啤酒看著一再重播的老電影。那些老電影多半有著相似的題材,魔法、外星人、宇宙、複製人、喪屍,千篇一律又從未退熱,都是奠基於現實上的虛幻產物。但當電影裡看過多次的場景真的來到真實世界時,漢克仍然遲疑了。 他靠著車門掩護,雙手交握著槍。正午的豔陽在他的頭頂,汗水滑下他的背,空氣裡滿是血腥,看著已經成為地獄的急診室入口。哭喊聲、撕咬聲、尖叫聲、咀嚼聲,全都混在一起,血跡像是不值錢的紅色顏料撒滿一地,斷肢與內臟掉在地上,像是電影裡的特殊道具,半點真實感都沒有。漢克將槍口的準心瞄準一個正蹲在地上啃食肉塊的少女後腦,扣下扳機前卻猶豫了。 或許,只是羊癲瘋?他抱著微弱的希望想。或者是狂犬病、精神病,還是任何他不知道病名的病。疾病總有機會被治癒,但如果開槍了,一條生命就將永遠逝去。指尖彷彿承載了靈魂的重量,讓漢克和所有警員都無法開槍。 十五分鐘以前,在警局的眾人接到報案通知出動時,在無線電雜訊的波段當中,他手下的警探蓋文‧里德還開了幾個不好笑的喪屍諧音笑話,認為這些通報都只是因為天氣太熱,造成了幾個過度激動的民眾,報案的人不過是大驚小怪。但此刻,蓋文站在他身後,沉默的把自己立成一塊慘白的花崗岩。 少女轉過頭來。 她身上的洋裝或許曾經潔白,精緻的蕾絲花邊像蛋糕上被細心妝點的奶油,但此刻已經被鮮血染紅,下擺也有了裂痕,裙擺下是被咬了幾口,露出白色骨頭的小腿,左腳的棕色皮鞋不見了,光裸的腳踩在血泊當中。她的臉上沾著深紅色的內臟碎塊,眼眶內沒有瞳孔,只有灰色的眼白。 跟柯爾的年紀差不多。 她望著漢克,緩緩拋下手裡咬到一半的碎塊,站起身,朝警員的方向走了過來。急診室裡,其他舉動與少女類似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這裡有一群人,不約而同拋下手裡的零碎,跟上少女的腳步,慢慢朝他們邁進。 沒有人開槍。 「站住!」漢克背後有人大喊,「再靠近我就要開槍了!」 沒有停步。 漢克的槍始終瞄準那個走在最前方的少女,少女的金髮垂在胸前,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她的雙肩不自然的垂著,但她仍然拖著傷腿前進,像是提線木偶般被什麼逼迫著,一拐一拐的向前,再向前。 從急診室湧出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全都傷痕累累,他們全都有一對白色的眼睛。 先是一聲、兩聲、三聲,而後,槍上膛的聲音連綿成恐懼的心跳。 「副隊長…….」 「安德森……」 「漢克……」 站在漢克身邊,身旁,身後的人,他們將求助、害怕、希冀、痛苦的目光都望向他,他們都在尋求一個徵兆,一個答案,一個指引。 他望著少女灰色的眼白。 少女或許曾經有一雙棕色的眼睛。 漢克用主禱文結束時誦念頌讚的口氣說著:「開火。」 「安德森先生,你是基督徒嗎?」 「什麼?」漢克回過神,窗外的風景依然陰鬱,而後座的仿生人睜著一雙棕色的眼睛從後照鏡裡望著他,潔白修長的手指交叉疊在膝蓋上,像是個有禮的學生。 「你是基督徒嗎?」康納重複。 「不是。」漢克簡短回答。我看起來像嗎? 「不是基督徒的話,是天主教徒嗎?」 「不是。」 「猶太教徒?伊斯蘭教徒?」 「都不是!」漢克不耐煩地加重語氣,副駕駛座的相撲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給我搞清楚點,我才不信什麼他媽的神!」 康納右額的圈由藍轉黃,轉了兩圈。 「明白。」他沒有繼續說話,回到原本望著窗外的姿勢,車內的音量又瞬間被轉回最低分貝,沉默像是膠水讓車內有了難以呼吸的凝滯感。 他到底明白了什麼?漢克有些氣惱地想。仿生人的塑膠腦袋裡到底都在想什麼東西! 漢克忍了又忍,在窗外的景色又毫無改變的前進了幾公里,而他心裡的秒針不知轉到第幾圈後,終於忍不住粗聲粗氣開口:「你為什麼這麼問?」 康納眨了眨眼睛,他額前的頭髮隨著車輛行進以一種俏皮的角度微微晃動,讓他看起來既天真又懵懂,「問什麼?」 「你為什麼覺得我是基督徒?」 「根據2035的年度調查,美國人當中基督徒的佔比有65%,這是機率最高的一種答案。」 多合理的答案。我懷疑塑膠其實也會裝傻。漢克心想。 「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會突然問這件事?」 「喔。」康納點頭,「我聽到你在小聲禱告。」 漢克立刻否認:「不可能。我不禱告很久了。」 「一開始的語句因為聲音太過模糊所以我無法辨認,但最後你說了『阿門』。那是猶太教、基督宗教和伊斯蘭教的宗教用語,基督徒將他做為禱告的總結語。」 「……我說了?」 見到漢克愣愣的目光,康納繼續詳細解釋,「我知道這樣的行為或許有些失禮,但我並不是想打探你的個人訊息,只是在注意到你可能是基督教徒後,我掃描了這台車上我能看見的部分,當中並沒有檢測到像是聖經的紙質品。而從你告知我的各種事件當中,我已經理解現今的世界對人類而言,是非常失衡且混亂的,而資料當中顯示,在這種狀況下通常人類會需要一種或多種精神寄託。」 後照鏡裡反射著毫無遮掩的直視眼神,像是可以穿透靈魂。 「因此我想告訴你,如果你需要,給我足夠的紙筆,我可以為你默寫聖經,或在你祝禱的時候背誦出合適的段落。我明白宗教對人類心理有強烈的暗示性幫助,因此如果你需要,我希望我能幫得上你的忙。」 仿生人沒有過大起伏的模擬語調,在大多數場合通常都給人一種不合時宜的感受,相似卻不夠與人類相近的反應,往往更容易引起反感,甚至激化矛盾,但在此時此刻的漢克耳中,康納無機質的冷靜嗓音卻突然有了種溫和的撫慰感。 這些仿生人都是用這種方式在為人類思考的嗎? 過了幾秒鐘,漢克回復:「……我不需要。」 「明白了。」康納給了漢克一個恰如其分的微笑。 車上又恢復沉默,但此刻充斥在車內的寧靜卻是舒適的,像是安靜的清晨,帶著點慵懶的睡意,讓眼角散發出酸澀的淚花,而暖融融的太陽即將從東方升起。 吉普車在城市附近的郊區停下。 這裡看上去是個普通住宅區,白牆與紅磚打造成數十棟房屋,圍成兩個鬆散的圓,中央是個大廣場,鋪著花崗岩地磚。此地緊鄰河岸,或許曾經綠樹成蔭,但現在河床乾涸到只剩底部微微的濕泥,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幾棵樹上殘留著幾乎看不見的綠,而枯黃風乾的落葉滿地,車輪劃過時沙沙作響的聲音像是撕開一塊新鮮的麵包那樣悅耳。 漢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有點餓了。 跟大城市相比,郊區是個很好的選擇。居民向來不多,引來或變成喪屍的人數通常也較低。漢克在心裡盤算著車內庫存,後車廂裡的食物還剩下一週的份,如果今天沒什麼收穫,接下來一段時間他可能就得省吃儉用,或是再次試著用槍打獵,而運氣好的話,晚點他就能就能吃到義大利麵跟豆子以外的東西。 他觀望四周,確定沒有任何生物被車子的聲響吸引注意,考慮後開口決定:「在這裡等著。」他對著康納和相撲說。 相撲搖了搖尾巴。 漢克下車,沒走幾步路就立刻聽到打開車門的聲響。他回頭,一把將被推開的車門再次關上。 「我說,待在車裡。」漢克強調。 被壓回車子裡的仿生人努力從車窗探出頭,表情認真:「安德森先生,請讓我下車,我能幫上忙。」 「我不需要。」漢克回答。他看了一眼康納的雙腿,雖然被包在褲管當中,但漢克知道底下的光景——康納的雙腿被上個小鎮的變態戳了好幾刀,左腿還勉強能行動,但右腿幾乎只剩一半黏在身上,裡頭的藍血已經流光,只能露出素體白色的模樣,可憐兮兮的,雖然傷口昨晚已經都包紮過,但也只是把腳跟身體固定在一起而已,如果需要痊癒還是需要藍血。幸好他是仿生人。漢克想。仿生人只要更換零件就可以『痊癒』,如果是人類,在缺少醫療條件的情況下,任何傷口都可能導致死亡。 「人總有死角,你會需要有人幫你看著後背。」康納仍然沒有放棄,一邊打開車門一邊試圖說服漢克。 「就算是那樣,我需要的也是有用的人,而不是連移動都有困難,只能成為拖累的塑膠王八蛋。」 受傷了就乖乖待著,老是亂跑想做什麼。漢克沒好氣地在心中抱怨。 「那你就更應該讓我下車。如果能找到替換用的部位,我就可以恢復移動機能,不再拖累你的行程。」像是沒感覺到漢克話中的刺,康納依舊有理有據的談判,「這是我們昨晚的約定,只要我的機體恢復正常,我就會離開,不會繼續『耽誤』你的時間。」 他昨晚確實是那麼說的沒錯。 「何況,替我尋找替換機體或維生用的鈦都不在我們的約定當中,我理應自己下車去搜索這些物品,不該仰賴你的幫助。」 該死。漢克有種昨天的自己彷彿搬石頭砸了今天的自己的腳的感受。 「……跟緊我,既然知道自己是個耽誤,就不要亂跑!」 「收到。」 離車子最近的房門口明顯有著血跡,半掩的門隨著寒風輕輕晃動,漢克提高警覺,用腳輕輕推開了門,久未上油的門軸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長嘆,裡頭沒有聲音,他往內探頭,屋裡倒是整齊,除了一層厚厚的灰覆蓋了一切外,看上去只是間普通的溫馨客廳。康納腋下夾著昨晚自己用樹枝跟布條做的簡易拐杖,跟著漢克一起走進房子。 迅速檢查完所有房間,確定沒有任何喪屍存在後,漢克開始翻箱倒櫃尋找食物與藥物,他示意康納待在一樓,自己先從二樓的主臥室翻起,成功在床頭櫃上找到半包沒吃完的阿斯匹靈,居然還沒過期。床頭櫃另一端放著一個白色相框,照片裡穿著米色洋裝的紅髮女人手裡抱著一個不到兩歲的嬰兒,身旁戴眼鏡的男人穿著深藍色襯衫,對著鏡頭露出的表情幸福到讓人覺得刺目。漢克把相框上落的灰塵擦了擦,擺回原位。 他在樓上逛了一圈,下樓時手裡除了半包藥什麼收穫也沒有,但這還算意料之中,臥房的保險箱是開著的,顯然是屋主離開時就先把有用的東西全帶走了。床頭櫃裡有空的子彈盒,但很可惜沒有子彈,子彈型號也跟漢克手裡的不合適。從樓梯欄杆的縫隙哩,漢克看見康納棕色的頭頂出現在冰箱旁邊。他繞過康納,本來想看看廚房其他櫃子,眼角餘光卻發現康納手指從冰箱上沾了什麼,正往嘴裡放。 漢克連忙一把抓住康納的手,「該死,你在做什麼?你不知道到處都是病毒嗎?」 「你昨晚說過CoV-5對仿生人無效。」漢克的動作讓康納有些站立不穩,漢克順手撐住康納,讓他靠在流理台上,「有其他對仿生人有效的新病毒嗎?」 「……沒有。」漢克啞口無言,他只是下意識阻止了康納,「但你為什麼要舔?」 「我在分析樣本,我有即時檢測的功能。」 「在嘴裡?」 「檢測器設定在舌頭上。」 「這什麼見鬼的設定?」漢克完全不能理解製造康納的人到底在想什麼,放在嘴裡?難道沒有其他更合理的地方了? 「抱歉,我嚇到你了嗎?」康納道歉,並解釋自己的行為:「我只是想知道這些不自然的痕跡是什麼原因產生的。」 漢克擺了擺手,「沒事,只是……當你與病毒為伍久了,你就會更加小心。」 「謝謝你的提醒。」康納微笑。 漢克也覺得自己有點大驚小怪了,但在末日來臨是,人類和仿生人其實也相差不遠,他們同樣都要面對喪屍的攻擊與物資的缺乏。根據他目前所知,喪屍似乎是根據心跳與活動程度來判斷是否為攻擊對象,因此人類是它們的第一選擇,其次是動物與仿生人。仿生人與人類唯一的不同只有他們不會因為接觸到病毒,就被感染成喪屍。 感覺有點尷尬,漢克開始沒話找起話來:「你有發現什麼嗎?」 「痕跡是血跡,但和人類的構造不太相同,根據分析判斷,我想應該是喪屍的血,我會先把他加入我的數據庫當中,等到有網路時再進行上傳比對。」康納回答,「值得一提的是,整間廚房有三十多處地方都有被擦拭過的痕跡,尤其是嬰兒椅附近。我認為喪屍應該不會有這種行為,這應該是人類造成的。」 光從康納的分析,漢克就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諸多悲劇的一種。」漢克嘆了口氣,「有其他發現嗎?」 康納指著冰箱上被磁鐵黏著的藍色海洋。「有一張明信片。」 漢克湊過去看了一眼,不太明白有哪裡值得注意,但還是開口稱讚:「看起來滿漂亮的。」 康納示意漢克翻面,「我注意到背面蓋的郵戳上寫著威尼斯海。」 「然後?」 「現在的威尼斯已經被淹沒了嗎?」 隨著康納的提問,漢克這才想起來好像有這麼一件事。 大災變當年,新聞鬧得沸沸揚揚,但冰帽溶解即使是人力也無法抵禦,何況當年發生淹水的地點不只一個,不只威尼斯,馬爾地夫、倫敦、荷蘭、佛羅里達、聖地亞哥,還有更多不知名的島國全都面臨同樣的災難。 有些事情當少量發生時,會被當成特例關注,但當大量發生時,就不再有人在乎。 「確實,那裡已經是一片海了。」漢克回答。 「原來如此。」康納點了點頭。 漢克打開冰箱。早就沒電的冰箱沒有發光,當中雖然有些東西,但全都過期已久,甚至已經長出灰白色與綠色的霉菌,他果斷放棄了冰箱,改而翻找起廚房的櫃子或其他地方。這次倒很快有了收穫,他在流理台上方的櫃子裡找到兩盒玉米片,有可可和蜂蜜口味,才過期三個月,完全是新鮮的食物。 考慮了一下自己的喜好,漢克將可可放了回去,關上櫃子門。 康納有些不解地看著他的舉動。 「末世的約定成俗。即使搜刮,也要為下一個人留點什麼。」漢克簡單解釋。 「這不是最合理的舉動,這些食物不一定能保存到下一個人需要的時候。」 「合理性不是一切,總有什麼更重要的。」 康納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但漢克只是聳肩。「這很難跟一個仿生人解釋。」他說。 廚房裡的櫃子全都被看了一輪,沒有其他收穫,漢克將那盒玉米片放在桌上,「我下去地下室看看。」 才走幾步,漢克就聽見拐杖的聲音從後方緩慢跟上了他,果不其然一轉頭就看到康納。 「你在做什麼?」 「跟緊你。」康納回答。 漢克笑了。簡直像是隻小狗。 「待著吧,如果你滾下樓,我可不一定能背動你。」 總體來說,這個社區給了他們很不錯的收穫。令人驚喜的是,其中一間房子的地下室居然有滿滿一貨架的水果罐頭,漢克搬走了水蜜桃跟橘子口味,把荔枝與葡萄留下。他的後車廂被壓縮食品、餅乾、罐頭塞滿了大半,足以讓漢克吃上一個月。就連康納的藍血他們都找到兩袋,雖然不夠修復全部的傷口,但總歸是聊勝於無。但社區裡遊蕩的喪屍也讓子彈消耗了一些,沒找到武器補給算是美中不足之處。 他們再次踏上旅程。 像是想起什麼般,在發動車子的同時漢克發問:「對了,仿生人信神嗎?」 「你的意思是,仿生人會不會相信人類的宗教?」康納一邊拿著他們找到的寵物牛肉條給相撲加餐,一邊看著漢克。 「差不多。」 「多半的人類宗教都會牴觸不自然的產物,因此我認為應該不會。」 「那為什麼你的資料庫裡會有聖經這種東西?難道警用型有兼任神父的功能?」 康納糾正:「不只聖經,世界信仰人口前五名的宗教經典,古蘭經、吠陀經、道德經、大藏經都在我的資料庫當中。」 「為什麼?」 「根據資料顯示,想要預防和制止犯罪行為,有時候靠得不是武力,而是宗教。」 「所以你雖然不相信,但卻會拿來對付人類?」漢克挑眉。 「可以這麼認為。」 「你的製造者想必很有惡趣味。也對,或許曾經有用,但現在我想你應該可以放棄這個想法,把那些東西刪一刪了。」 「你是指?」 「這世上已經沒有人信神了。」漢克道。 康納運算了一陣子,回答漢克:「以我認知的機率來看,我不認為。」 漢克點了點頭,拉下面罩。他們的車子已經穿過郊區,順著河床一路向前,遠處的城市在橋的另一端,高樓大廈都被蒙在灰色的煙塵裡,有些遊蕩的喪屍聽到車子的響動跟了上來,但都很快被車子甩開。 遠離城市後,四周的風景又開始千篇一律。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荒涼而死寂的灰,比以往的冬天更寧靜。 「你覺得,如果神存在的話,祂會讓這一切發生嗎?病毒,喪屍,氣候……如果祂存在,祂為什麼這麼做?神不都是愛世人,拯救世人的嗎?」 康納毫不猶豫回答:「以聖經啟示錄裡的敘述來看,在神拯救世人之前,會先有七印、七號、七碗的大災難降下。因此,我認為這兩件事情並不衝突。先有毀滅,而後才有重生。」 「你是說,這一切發生的事,都是神的意思?」 康納點頭:「如果這樣想會讓你好過一點。」 「算了吧。與其把一切怪罪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存在上,我更願意相信這是地球為了消滅人類的反撲。畢竟人類才是這世界上最大的災難。」漢克笑了笑。 「我的認知相反。」 「怎麼說?」 「我認為……人類是世界上最有創造力的生物,也是最大的奇蹟。」康納眨了眨眼,「就像你,安德森先生,我無法計算出我們的相遇到底需要多少個巧合才能產生,如果你昨天不在那個小鎮;如果相撲沒有鑽進倉庫;如果你不願意帶我離開,任何變化都可能讓現在的我不復存在。所以我想,與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奇蹟,安德森先生。」 漢克抓了抓脖子,突然覺得有點熱。他後頸過長的頭髮一直無處修剪,只好用橡皮圈隨意綁在一起,大概是有幾根髮絲落了出來,搔得他的脖子癢癢的。 「叫我漢克吧。」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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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錶又停了。 漢克·安德森右手抓著方向盤,望著左手的錶,確定再怎麼甩那根秒針都沒有一絲一毫要移動的意思後,暴躁的將錶拆下扔到方向盤前,金屬與儀表板相撞發出清脆的敲擊,油量錶早已落到紅色警戒線之下。吉普車在無人維護已久的馬路上繼續顛簸向前,壓過破碎的樹枝與石塊。幾分鐘後漢克咒罵兩聲,伸手一撈,又把手錶戴回手上。車窗外灰暗的光線將手錶的玻璃錶面與金屬錶帶商上的刮痕照得一清二楚,顯然不止一次遭受這樣的待遇。 大概是剛剛移開擋路的車陣時撞到了。漢克心想。或電池沒電,都有可能。 灰濛濛到讓人生厭的陰鬱天色已經持續了十多個月,漢克搖下車窗,附著灰塵的污濁空氣便湧入車窗,將車內淡淡的汽油味沖散。他早就想不起來自己上次看到太陽是什麼時候,或許是收音機裡還有聲音的時候吧。那時為了避免恐慌,無線電裡還有些許偽造的和平,不像現在,不管切到哪個波段都只剩下蒼涼的沙沙作響。而陰天還算是好的,如果下雨,落下的雨滴點點滴滴都是灰色,即使過濾也有濃厚的苦味,全都是人類造成的污染。但雨也很少落下,世界像是早已停滯,沒有四季,沒有晴雨,只有數不盡的陰天與寒冷的初冬。 儀表板終於亮起紅色的警示燈,油箱裡只剩下不到一格的油,漢克停下車,翻開腿上扔著的地圖,地圖上畫著兩條紅色的線。一條平直而清晰,深到像是要劃開紙面; 一條卻曲折而迂迴,有的地方甚至被反覆畫了數次,但很明顯可以看出兩條線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漢克拿著紅筆,對照地圖與不遠處被撞得有些歪斜的路牌尋找自己的所在地,很快發現距離他不遠,大約五公里處有一個自動加油站。運氣還不錯。漢克心想,這些油應該足夠讓他撐到那裡,否則他就得拿上後車箱那兩個備用的油桶,走上來回足足十公里的路。 這一路走來他的運氣一直不算差,路上每間加油站總能讓他多撐上幾十公里,或許是因為東岸或西岸的人都知道靠海生存的可能性比繼續待在內陸高得多,使得越接近中部,收集物資就越加輕易,這也導致了他的鬆懈。因此當上一間加油站他沒找到足夠的汽油時,他才發現備用的油已經所剩無幾。 漢克將胸口槍袋裡槍的槍膛拆開,補上空餘的幾發子彈,黃銅的子彈在他手上沉甸甸的,散發著金屬的冰冷,早些時間他試圖打到路邊亂竄的野兔(在人類減少大半部分後,所有動物都有了更遼闊的生存空間,雖然也多了一種天敵,仍然活得比原先快樂多了)但除了槍響,他沒有任何收穫。本來想著今天又要用壓縮餅乾應付過去,但現在,如果運氣好的話,加油站旁邊的商店裡應該還有一些食物,說不定他可以吃上一頓熱的;運氣不好的話,他就得再浪費一些子彈,不管是用在什麼身上。 他在前一個城市掃蕩了兩家槍店, 雖然最有殺傷力的那些早被洗劫一空,但他仍然找到一些足夠實用的,足以防身或威嚇的武器。隨著活人越來越少,而喪屍越來越多,在路邊撿到東西開始變得容易,而不管是想應付什麼,子彈這種東西永遠都不會嫌多。他把另一把填彈的槍藏在後腰,兩個彈夾都塞進口袋,做好一切準備後,摸了摸身旁副駕駛座上坐著的大狗。 「相撲,準備好了嗎?」他低聲問,久未開口的嗓音帶著沙啞。 白底夾雜深咖啡與淺咖啡斑紋的大型聖伯納犬低低吠了聲,舔舔他的手,眼裡流露出信任的光彩。 「如果找到牛肉罐頭,我們一人一半。」 「汪!」 幸運的是,接下來的幾公里路,他們沒有再需要繞開車陣或是障礙,就順利到了加油站所在的小鎮外。再三考慮後,漢克在鎮外停下,確認附近沒有任何響動,便戴上面罩下了車,用後車廂的迷彩防水布與廢棄的塑膠版試著遮住車。 他努力了幾分鐘,但吉普車在荒涼的道路上仍然突兀的像座小山脈,勞動讓全副武裝的身體很快滲出汗水,他毫無辦法地盯著車幾秒,無奈放棄。 「別那個眼神。」漢克對著盯著他看的相撲說:「聊勝於無。」他拍了拍相撲的背,摸了摸牠的耳朵,而後背上背包,與相撲一同往遠處的加油站走。 即使是正午,光線仍然微弱,漢克把相撲護在身後,一面提防四面的動靜一面向前,手裡鬆鬆握住槍,外套下鼓起的上臂卻彰顯著緊繃。加油站所在的位置是個小鎮,整座鎮裡只有二十多棟房子林立著,加油站位於鎮的邊陲地帶。漢克小心翼翼穿過杳無人煙的街道,相撲緊跟在後,直到踏入加油站,仍然一個人影也沒見到,忍不住鬆了口氣。 熟練地從加油站角落翻出兩個油桶在油槍前接好,漢克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鈔塞進自助加油機的入鈔口,入鈔口微弱的紅光閃爍著將鈔票吸入,接著又吐了出來。 「該死。」漢克咒罵,用乾燥的手指試圖將鈔票上的皺紋用力壓平,接著再次放入,還是不行。他又試了一次,「要是再不行我就砸了這台破機器。」漢克對著相撲說,「不然我們就得去碰碰運氣了。」 像是聽懂了威脅,機器這次立刻轉為綠光,油槍隨即對著桶子吐出水柱,咚咚落入桶中,濃厚的汽油味隨之瀰漫,連面罩都難以隔絕。相撲打了個噴嚏,甩甩頭,彷彿聽見聲音般突然抬起一邊耳朵。 「聽見什麼了?」漢克問,相撲以一聲輕吠回答,從慵懶的坐姿改為站直身體,望著加油站後方的建築物束高尾巴。 「有人在那?」漢克立刻掏出手槍上膛,瞄準相撲的視線方向,但什麼人也沒看見。相撲來回看著漢克與那個方向,繞著漢克走了一圈後,慢條斯理地邁步往那處走去。 漢克只考慮了半秒就決定跟上,他邊走邊檢查自己的彈藥,確認這些足夠讓他殺死兩打以上的喪屍,當然,超過兩打的話,逃跑才是正確的行為。隨著相撲的尾巴,漢克繞到加油站後,才發現這是間倉庫,看上去像是間物流中心,鐵捲門上印著他耳熟能詳的商標,但那商標也歪斜了一角——有人用木箱做為支撐,將鐵捲門抬起,形成能容人出入的一個三角洞口。相撲在洞口聞了聞,冷不防便鑽進洞裡。漢克沒來得及抓住牠,只看見尾巴一溜煙消失在漆黑的陰影中裡。 「相撲!」漢克對著洞口壓低聲音喊,「乖孩子,快回來!」 等了半天也沒聽到回應,漢克咬牙,一貓腰也跟著從洞口鑽了進去。 驟然從明亮處進入陰影讓漢克的眼睛適應了幾秒,幸好二樓高度的玻璃窗雖然滿是風沙與污漬,仍然勉強透進了光,讓倉庫維持著清晨朦朧的亮度,將大大小小的紙箱勾勒出模糊的形狀。漢克握緊槍,試圖在不發出任何聲響的情況下小聲前進,藉著微弱的光線,他注意到倉庫內有許多箱子都已被拆封,各式各樣的物品散落一地,他小心繞過一疊小山般的光碟,蹲伏在地,輕輕把空紙箱撥到一旁,在看到地上一截仍然冒著煙的煙頭濾嘴後,有了個糟糕的猜測。 兩聲犬吠在不遠處響起,緊接著是女人的沙啞嗓音:「居然有狗?哪來的?」 「嘿嘿,這可費了我一番功夫!」油腔滑調的男聲回答,「親愛的克麗絲塔,不如我們今晚吃一頓熱的吧?」 漢克小心翼翼沿著牆根前進,在將遮擋在眼前的紙箱移開一條細縫後,從縫中總算能看見兩名說話者的身影。不,不只兩人,這大概是個小型團伙,大約有六七人,或站或坐圍成勉強算是圓的圈,在他們中央有個翹著腳坐在紙箱上方的女性,一頭深紅的頭髮鬆鬆紮成辮子,上挑的眼尾讓平凡的五官多了一分銳利。她正看著一名有些駝背的棕髮男子,而漢克毫不意外的發現男子手中牽著的大狗就是方才擅自跑進倉庫的相撲。 她應該就是克麗絲塔。漢克心想。 「只想著吃。」應該是克麗絲塔的女子嗤笑,但看著相撲巨大的體型,無意識也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下巴。 「這不是很久沒開葷了嘛。」男子也不以為意,諂媚的笑,手裡的繩子緊緊勒住相撲的脖子,相撲吐著舌頭頻頻甩頭,看上去相當難受。漢克正打算上前拯救自己的夥伴,她卻接著開口。 「繩子鬆一鬆,先別勒死了。」眼見男子表情猶豫,她又道:「比利,我們這麼多人在這,難道你還怕一隻狗跑了?」 「怎麼會呢。」比利賠笑,悻悻然解開繩子,相撲果真沒跑,而是甩了甩毛後走到克麗絲塔面前,低下頭似乎正在看著一個箱子。漢克換了幾個角度,卻都剛好被其他人的身影擋住,看不見箱子裡到底裝了什麼吸引相撲。 「瞧,連隻狗都知道這是好東西。」她隨手敲著木箱,轉頭問戴著眼鏡正蹲在一旁的灰衣少年:「怎麼樣?能行嗎?」 「不行,怎樣都開不了機。」少年滿臉都是灰塵,但仍難掩臉龐的稚氣,他抹了一把臉,將汗水跟灰塵糊在一起,卻只是弄得更髒。 「藍血已經沒了?」她皺眉追問。 「已經把整個鎮上能找到的都拿來了。」另一個坐著的黑髮中年男人道。 「倉庫呢?」 「我已經把這間倉庫翻了個底朝天,就差沒把牆拆了,克麗絲塔,我跟你保證,能找到的已經全都在那了啦。」坐得最遠的男人留著小馬尾,眉毛滿是桀驁不馴的色彩,他比比她腳邊,那裡有疊塑膠小山,全都是丁點不剩的空藍血袋。 「所以現在?」克麗絲塔問,但沒人接話。 「媽的,浪費了這麼多天力氣,難道一點用都沒有?」她身旁滿臉橫肉的高壯男人突然對著地上吐了口口水,接著一腳把箱子踹翻,而箱子裡的東西就這麼突然闖入漢克眼中。 那是個人,一個——仿生人。並不是灰白色的素體模樣,而是已經覆蓋上模擬皮膚,有著奶白色的肌膚與深棕色的柔軟頭髮,光裸的身軀皮膚柔軟而光澤,四肢修長的睡在塵土之中。漢克清楚看見他右太陽穴的環圈,不是明亮的藍或是緩慢的黃,更不是令人警戒的紅,而是灰暗的無機質色彩。他沒有表情,但漢克卻覺得他好像正在做一個夢,他額前的髮絲被驚動後凌亂的披散在沉睡的雙眼之前,像是正在努力闔上溢出的夢境。那幾乎像是個太過安寧的場景,微弱的光照亮空氣裡的塵埃,在空氣裡落下有如一場死寂的雪,讓人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停滯,生怕破壞這完美的一刻。 漢克忍不住屏息,但當他意識到自己居然這麼做,還來不及厭惡那些不請自來的詭異情緒,男子從腰間抽出鏽刀的粗嘎摩擦聲就搶先一步破壞了一切。 「要是這漂亮的垃圾真派不上用場,乾脆讓老子爽一把!」 「住手,伍迪!太浪費了!」眼鏡少年連忙揮手阻止,一臉捨不得,「克麗絲塔,我們把它帶著吧?說不定只要再找到幾包藍血就能開機,它是我們這半年以來唯一看到的一個仿生人,其他地方都只剩些破爛!而,現在就放棄它,未免太可惜了吧……」 「說得簡單,沒車怎麼帶?你打算揹著它走?」克麗絲塔沒好氣地回問:「假如你揹得動,你想揹也行,但路上遇到喪屍可別指望有人會幫你。」 「那也別破壞掉吧?不如我們離開前把它先藏起來,如果哪天找到足夠的藍血,可以再找時間回來重新把它修好呀?」 「你以為事情會像你想的這麼簡單?」克麗絲塔的問話讓少年愣了下,「修不修得好是一回事,如果我們離開後有其他人發現這玩意,運氣好修好了,或是乾脆直接弄壞了,那我們這段時間的辛苦不就全白費了?」 「但……」 克麗絲塔沒打算讓他繼續說,「傑西,我告訴你,這種平白無故為他人作嫁的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說得對。」伍迪點頭認同,被稱為傑西的少年對上他充滿慾望的雙眼時,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不可能會那麼剛好的吧……」他碎念,但對兩人的畏懼最終讓他也沒敢大聲反駁。 「要是不能為我所用,我寧可把他毀了。」這句話決定了仿生人的未來命運,克麗絲塔對著拿刀的伍迪點頭,「這裡已經沒什麼吃的了,我們繼續往西,明天就離開。」 「至於這東西……伍迪,他就隨你了。」說完她就磨起自己腰間的小刀,沒再理會其他人。 伍迪貪婪的蹲下,邊用噁心的笑臉看著仿生人邊洋洋灑灑開口:「我這人最慷慨了,要是想欣賞我的表演,都歡迎參觀!」 「噁不噁心。」其他人抱怨了一句,但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慘狀發生,不約而同轉過頭離開,去做自己的事,甚至有個人從漢克身旁走過,卻沒注意到箱子陰影中還躲著一個人,只剩下拉著相撲的猥瑣駝背男子比利還留在原地,對著伍迪露出噁心的諂媚笑容 「怎麼?你也想參一腳?」 「怎麼敢!我是想,等您享受完,如果能夠也讓我一起——」比利比了個齷齰的手勢,「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沒問題,但我可不能擔保還會剩下什麼。」伍迪有點意外,「原來你也好這口?」 「這不是當年買不起嗎。」 「也是。不過用錢買多沒意思,我就喜歡找那些高級社區的照護型,會做家務,沒什麼抵抗性又美觀,那些有錢人發現自己的家具不見也只會去重買,一點麻煩都沒有。」舉刀的男人露出猙獰的笑容,將平躺在地上的仿生人翻來覆去,用手摸著毫無瑕疵的光滑肌膚,在平坦的三角區域來回撫摸,「但就算以我當年的標準來說,這款……」他偏頭在箱子上找到型號,「RK800?聽都沒聽過,但總之老子好幾年沒玩過這麼棒的了。」 污言穢語就這麼不斷傳進躲在一旁的漢克耳中,整個場面都透著一股噁心讓他反胃,他很想轉頭離開,但相撲還在這裡,而這件事讓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分散了,這樣說不定他能找到機會,在不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把相撲帶走。於是他壓下讓頭皮發麻的嘔吐感,繼續靜觀其變。 但伍迪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人震驚,他一刀就插在仿生人腿上,隨著刀拔出,藍血噴濺一地,留下有如浪花的深藍色印記。他一刀接著一刀,眼裡染著瘋狂的破壞與同等的色慾,傷口綻射出的藍血灑了他半身,讓他像是從地獄伸出爬出的魔鬼,不夠銳利的繡刀造成每道傷口不齊整的翻捲,傷口邊緣出現素體的死白,漢克清楚看到兩名男人都因暴力而鼓脹褲襠,臉上是令人噁心的貪婪。 「做得真棒,我已經好久沒享受過這麼高級的了……」伍迪露出沉醉的表情,另一手解開了自己的褲襠。 沒人注意到的是,在這種暴力之下,毫無反應的仿生人卻突然微微動了食指,而原本安靜的相撲在此刻卻像是被激怒般,突然開始瘋狂亂吠,還試圖撲上去咬人,讓比利幾乎要拉不住,又罵又扯都沒能讓相撲冷靜。 「搞什麼?」被打斷興致的伍迪大罵。 「這隻狗突然就像是瘋了一樣!」比利連連賠罪,但瘦弱的駝背身軀根本拉不走一隻聖伯納犬,只能勉強跟相撲僵持在原地。 「拉不住就殺了吧,今晚加餐。」克麗絲塔的聲音從不遠處輕描淡寫傳來。 眼見事情已經失去控制,漢克索性直接開口:「住手。」他將手裡的兩把槍上膛,站起身直直將槍口指向拿舉著刀的伍迪與雖然坐著,卻已經全身緊繃握緊小刀的克麗絲塔。 「你是什麼人?」即使在槍口下克麗絲塔依舊冷靜,反倒是一臉逞兇鬥狠的伍迪立刻扔下了刀,連褲子都不敢穿上的僵在原地,就差沒跪地求饒。 「……路人。」漢克回答。他超過半年以上沒跟任何人類說過話,一時間居然有些詞窮。 「突然出現在這裡,還帶著槍,還真是常見的路人。」克麗絲塔眼睛死死盯著漢克手上的槍,像是餓了好幾天的人突然見到一塊香噴噴的肉,眼神裡透出強烈的慾望,「喂,槍裡有子……」 漢克對空鳴槍。爆裂聲在倉庫內迴盪,原本拉著狗的比利嚇得鬆開手裡的韁繩。 克麗絲塔立刻舉高雙手做出了投降的姿勢,「好吧,路人,你想要什麼?」 「我的狗。」 「這是你的狗?」 「相撲,過來!」漢克沒理她,對著一旁的相撲喊。相撲雖然已經安靜下來,不再狂吠,但仍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斷聞著躺在地上的仿生人。 「相撲?真是個怪名字。」克麗絲塔挑眉,「看樣子牠不打算理你。」 漢克無法理解相撲到底為什麼突然對一個仿生人有這麼大的興趣,以前他們出門散步時,偶爾也會遇到走在路上的仿生人,但牠從來都繞著他們走,半點興趣都沒有,但現在漢克甚至看到牠舔了他的手指,一個仿生人的手指! 「相撲!」他再次喊,但相撲只是輕吠一聲,黑色的雙眼看著漢克,卻沒打算離開那個仿生人身邊。 「看來你無法證明這是你的狗。」 「我不需要證明。」漢克道:「還有,別那樣做。」 「哪樣?」克麗絲塔問。 漢克頭也不回往身後開了一槍,準確打中正偷偷靠近的黑髮男人,子彈穿過男人舉著菜刀的右手。菜刀隨著慘叫落地,手上多了個血孔的男人跪倒在地,悲鳴揚起一片塵埃。 「這樣。」他回答。 無視了自己正在慘叫的同夥,克麗絲塔饒富興味地問:「身手不錯,不如加入我們吧?」 「不。」 「為什麼?想在這種世界裡活下去,抱團的生存機率比當獨行俠高多了。」 「沒興趣。」 「可惜。好吧,你可以把你的狗帶走了。」 「克麗絲塔——」沒想到煮熟的狗肉居然突然就要飛了,比利連忙喊,卻被克麗絲塔用刀指著脖子打斷,「閉嘴。」 漢克看著相撲,相撲也看著漢克,一人一狗互相對視許久,相撲仍然沒有挪動屁股的打算,依舊叼著仿生人的手。 「那個,」漢克指著仿生人,「你們剛剛說不要了。」 「對,但也不能白白給你。」克麗絲塔眼睛轉了轉,「一把槍。」 「一個彈夾。」漢克還價。 「沒彈夾的槍。」 「如果它還完好,再加上它。」漢克指著牆角一台黃色的L型推車,應該是以前用來搬倉庫裡的箱子用的。 「保證像是新的一樣。」 「成交。」 兩人約定漢克離開小鎮前會將槍留下,而這段期間內除了克麗絲塔以外的人都不准離開倉庫,於是其餘幾人七手八腳將仿生人搬上推車,還附贈了幾件衣服用來把人牢牢綁在推車上,隨後又翻出一條繩子綁住推車,這次相撲主動咬住繩子,接著很快走到漢克身邊。 漢克沒好氣地揉了一把牠的頭,兩人一狗走離開倉庫,漢克在離開加油站前回收了兩個裝滿汽油的桶子。 「你果然有車。」克麗絲塔看著漢克將油桶放上推車與仿生人堆在一起,了然笑笑。 「鎮裡沒有?」 「看過一輪了,沒一輛能動的。」 漢克想了想,「帶上油,順著這條路往東二十公里,有車陣。」 「有鑰匙?有能動的?」 「幾十台。總有能動的。」 「謝啦。」 「兩清。」漢克指的是她同伴的槍傷。剛剛他其實注意到她的同伴並沒有殺意,只是想制伏他,但不管在末世前或後,他都沒有把生命交到任何人手上的打算。在沒有醫療藥物的前提下,槍傷的代價太過昂貴,現在能扯平也算正好。 克麗絲塔眼珠轉了轉:「行。」 吉普車繼續往西。 相撲坐在副駕駛座,漢克坐在駕駛座,後車廂塞不下的仿生人被隨意靠在後座上,被小型發電機擠到一旁,看上去有些侷促。 漢克從後照鏡看著仿生人閉著眼睛的臉,褐色的捲髮隨著車子微微晃動,像是一位陷入沉睡的安靜乘客。剛才開車前,漢克把用來將仿生人綁在推車上的衣服挑了幾件,隨手套到仿生人身上,雖然知道不是真人,但後座坐著一個光溜溜的人總讓他內心怪不自在,套上衣服雖然好了點,但缺點就是看起來更像真人了。他好幾次都難忍煩躁的想停車把仿生人扔下,但相撲不時回頭看著仿生人,輕吠幾聲,好像是在確定什麼。漢克也搞不懂他們到底是怎麼就看對了眼,讓他們的旅程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就當做是相撲的塑膠玩具。漢克說服自己,反正他不會動,也很安靜,不會吵著要上廁所,至少比相撲省心。 他按著廣播,從第一台切到最後一台,除了沙沙聲之外什麼也沒聽見,他改撥音樂,CD裡的節奏藍調隨著盧基·皮特森的嗓音滾了出來。雖然音樂耗電,但他總得做些什麼填滿沉默。 相撲把頭搭在車窗上,耳朵被窗外的風吹得亂晃,一臉愜意。 他們一路向西,最後在天還沒完全黑的時候找了個避風處生火煮飯。晚餐是加熱的義大利麵罐頭,配上豆子罐頭,漢克還難得拿了罐啤酒。相撲的飼料被倒到鐵碗裡,滿滿一大腕,狗糧倒是末世數一數二好找的東西之一,死人太多,食物還有,沒人想吃狗糧。 漢克拉開啤酒拉環喝了一大口,泡沫沾滿他的鬍子,隨即嘆了口氣。 「啤酒不冰味道都不一樣了。」 他晃了晃手裡的啤酒,少了冰透心的溫度,啤酒的苦味變得異常明顯,幾乎把啤酒花的香味全部蓋過。 火堆的樹枝燃燒聲劈啪,遠處的夕陽從厚厚的灰色裡隱約透出紅色的光,太陽就快要下山,他得在天黑到看得清火光之前盡快滅火。 相撲把盆子裡的狗糧解決完了,晃著尾巴到漢克身旁坐下。漢克用金屬蓋折的湯匙戳著最後幾口豆子,這已經是他吃的第二十七罐豆子,重複又不好吃的口味讓他覺得煩躁,只能逼自己一口一口把人類賴以為生的營養塞進肚子裡。 「你都不會吃膩的嗎?」漢克問相撲,「我真想換換口味。小鎮裡應該有很多其他口味的食物,要不是那群人在,我們就可以去找找其他吃的,至少不要都是罐頭。」 「對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告訴她哪裡有車子嗎?」漢克嚼著豆子,一面說一面把豆子的碎塊噴的到處都是,「她想搶車,知道搶不贏,但又想賭一把。我不想跟她賭,所以給了她其他選項。她也知道我知道,所以決定放棄。」 漢克把最後一口豆子鏟進嘴裡,扔掉了罐頭,一面把火踩熄一面開始發牢騷:「到底是哪個天才呼籲義大利麵跟豆子罐頭是最適合囤積的食物?現在去翻每個人家裡,到處都是這兩種罐頭,還都是番茄跟三色豆口味,這其實是英國想要破壞大家味覺方法吧?」 「番茄中內含的微量元素即使加熱也不會被破壞,放在罐頭裡也可以延長保存時限,因此確實很適合人類在營養不均衡時食用。」 陌生的嗓音突然從身側闖入。漢克舉槍上膛的動作一氣呵成,厲聲轉身將槍口指向聲音的來源者:「誰!」 「我沒有惡意。」那個聲音說。 黃昏灰暗的天色裡,還未完全熄滅的火光照亮那人的下顎線條,漢客發現那是一張陌生卻又過於熟悉的臉,今天前從未見過,幾個小時前卻密集出現在他眼中。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那張端正的臉一次又一次出現,在陰暗的倉庫裡,反射於後照鏡中,增加在吉普車後座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他的眼角餘光當中,令人難以忽視。 此刻,漢克只有一句話想說。 「去你媽的塑膠垃圾……」 「順帶一提,我叫康納。」仿生人——康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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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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