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場雨之後,大地鮮綠了一段時間,即使是坐在車上,康納都能感覺到窗外生機勃勃,山羊在無人煙的公路上奔跑,碎裂的柏油下長出鮮黃的花,被水洗刷過的天空終於恢復透明的藍,但一切並沒有持續太久。不到幾天之間,大地揚起遮住天空的塵埃,土地恢復乾枯,甚至因為曾經被滋潤過,乾裂的更加厲害。 而蓄水過度蒸發不完全的部分路面則變得泥濘,濕軟的爛泥讓車輪深陷其中,難以前進,幸好他們開得是高底盤抓地性又強的吉普車,能夠避掉大部分的問題,但偶爾漢克還是會下車,利用任何他們找得到的材料拯救陷入泥巴的車輪。 而從旅程中,康納漸漸發覺,漢克其實並不趕時間,卻也像是不給自己思考的機會般,不願意停下任何前進的腳步。 康納並不確定吉普車的目標,但他知道他們現在正穿越水牛縣,隨著地圖上的紅線曲折地一路向西,紅線的起點在美國東岸,跟他的產地相同,來自底特律;終點則在安納罕市,漢克用紅筆在那座城市的名字上繞了兩個紅圈,力道穿透紙背。在康納的數據庫紀錄中,那是一個富饒而歡快的城市,名稱中的安納源於鄰近的聖塔安娜河,罕則來自德語,意思是「家」。至於漢克為什麼要穿越幾乎整個美國的路程去那裡,那裡有什麼值得賭上性命冒險的東西,去了之後又打算做什麼,康納不知情,也不打算發問。 但當他守在一望無際的黑夜裡,聽著後座一人一狗的規律鼾聲,康納想起伊斯蘭教徒的朝覲,他們當中有許多穆斯林存錢存了一輩子,就是為了能夠去一趟聖城麥加,完成他們人生的旅程。 所以漢克也是正在前往他的麥加嗎? 漢克遇上康納的第十七天,也就是雨停的第六天,吃完晚餐後,漢克瞇著眼睛望向後方道路上隱隱的煙塵,他的護目鏡刮痕太多,看不清太遠的事物,他卻一直覺得灰色的霧裡似乎有黑影正在移動。 「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在深夜被第三種動物又吵醒後——這次是隻馬,前兩次分別是羊與鹿,牠們都從車邊驚慌的竄過,甚至險些撞上——漢克再次從後座爬起,「動物們看起來太慌張了。」 康納點點頭,輕拍著副駕駛座也已經醒了,顯然有些焦慮的相撲試圖讓他放鬆,但沒什麼效果,「那我們現在打算怎麼做?」 「先往前走。」 交換座位後,漢克把吉普車的油門踩到底,沒一會就超過剛剛那匹馬。那是一匹栗紅色的馬,康納隔著窗看它,馬的黑鬃毛已經因為過度奔跑被汗水濕潤,黏成一綹一綹,它身上的毛色因濕潤而更加鮮豔,在大燈折射的光線下紅得像血,它的鼻腔不斷噴出炙熱的吐息,看起來幾乎快要脫力。 「牠在恐懼。」康納說。 「我覺得後面好像有什麼,但不確定。」 康納也回頭看了好一陣子,但在黑暗的天色中沒有得到任何可確定的資訊,「以目前狀況來推論——」 「或許是猛獸。」漢克接話,「我希望只是猛獸。」 「也可能是人類。」康納道。 「如果是人類,肯定來者不善。」漢克低聲道,兩人一同迴避了最有可能的答案。 他們很快就把馬甩在背後,卻沒敢停車,只好開著大燈小心翼翼前進,希望光線不會引來任何麻煩。人造光線雖然照亮了路面,卻讓四周變得更加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無邊無際的夜濃得彷彿最深的墨,他們則像是在遠古時代用僅存的火種試圖抵禦漫長而沒有邊際的險惡黑暗。 亙古長夜裡瀰漫著死寂的睏倦。 「漢克,我注意到你的皮膚溫度上升了兩度,你睏了嗎?」仿生人無機質的嗓音突然在狹小的車廂中響起,漢克幾乎被突然出現在耳邊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就看見康納湊得有些過近的臉。 打在路面的光線反射回車內時已經很弱了,但對比四面八方襲來的黑暗,最細小的微光都足以讓漢克看清康納臉上每一根微微發亮的睫毛。仿生人外型全都依照黃金比例打造,毫無瑕疵,但過於完美反而帶來一種不協調感,讓他們能輕易從人群當中被認出。漢克覺得,或許不管眼前有多少人,他都能一眼就看見康納。 「當然。」他回答。整晚沒睡怎麼可能不睏。 「可以理解,你已經超過二十一小時又五分鐘沒有進行深度睡眠了,以你的年紀來說這非常不適當,很可能會增加包含肥胖在內,各種罹患疾病的風險。」 從這幾句話當中,漢克明確感受到仿生人在刻意強調某些字詞下無意識的惡意,但康納像是毫無自覺,繼續向下說著:「但考量到我們目前的狀況,停車睡眠也不合適,我能了解你目前預計的未來規劃嗎?」 「等天亮我找個高處,看看後面到底發生什麼事。」一直向前不是辦法,油不是無止盡的,漢克知道自己得先搞清楚在後面的到底是什麼,才能決定他們的下一步。 今晚唯一可以慶幸的是,他們幾乎沒有遇到會卡住馬路的車流,否則離開公路的下場很可能是需要在深夜裡拯救爛泥中的車輪,那將會是一場惡夢。但即使他們已經開了將近兩小時的車,從他們後方不斷追趕而來的動物仍接續不斷,表示威脅始終還在。 「根據這幾天的日出時間,我想一個小時內就會天亮了。或許這段期間我可以想一些方法讓你保持清醒?」康納的黃圈轉了轉。 真是個好消息。「像是?」 「吃點遲來的宵夜?」康納晃了晃手上的罐頭。 用刀子劃開密封的罐頭後,水果香甜的氣味在車廂裡散開,雖然是已經吃膩的橘子口味,微酸的氣味還是相當刺激唾液分泌,漢克朝康納伸手想接過罐頭,但康納卻沒有交過去,而是開口:「漢克,單手開車是危險駕駛。」 漢克被噎了下,「……蓋子都打開了,你不能早點想到嗎?」 「我確實有想到。」康納輕快答覆,並不把罐頭遞給漢克,而是用手捏住微軟的水果,把橘瓣放到漢克嘴前:「啊——」 那塊橘色的水果裹滿晶瑩的汁液,在黑夜裡像是正在發光,漢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遲疑讓汁水沿著康納的指尖一路下滑,在白皙的肌膚上拉出一條透明的痕跡,酸澀卻甜蜜的香氣被微溫的肌膚蒸散後越發立體。 「快滴下去了。」康納提醒。 「你他媽這是什麼餿主意!」 漢克最終還是張口,感覺到康納的手指滑過嘴唇,永遠相同長度的整齊指甲並不鋒利,但被劃過的皮膚帶來明顯的異樣感,就像是從今往後那裡就有了道印記,一道沒有痕跡卻被記在心上的疤。 橘子在漢克嘴裡化開,過於明顯的酸味讓他皺起眉頭,胡亂咀嚼兩三下就吞進肚子裡,不敢仔細品嘗其中是否有著甜味,接著他一把搶過罐頭。 「漢克?」 「別囉嗦,不然就換你來開。」他沒好氣地說,從副駕駛座翻出僅存的幾副免洗餐具,自顧自吃了起來。 「仿生人沒有人類駕照。」 「那就閉嘴安靜。」 康納安靜了幾秒鐘。 「漢克。」 「你又要做什——」 突然出現在車前的是一截已經斷裂的樹幹,漢克緊急煞車,相撲被衝擊力甩得趴上了冷氣出風口,漢克手上的罐頭也打翻了一大半,甜味的汁水濺了半罐在他的褲管上。 「我正要提醒你,前面有棵倒樹阻路。」康納冷靜而又理智的對著漢克道,「單手駕駛的危險性你現在應該深有體會了吧。」 「該死,康納!」漢克狠狠搥了一下方向盤,「你就不能學會看時機說話嗎?」 康納想了想。 「那要再開一罐嗎?」 漢克打轉方向盤繞過樹,完全不想再開口。 日出前的黎明夜色最深,漢克的疲倦在此時也達到高峰,隨著車輪勻速轉動,睡意糾纏在他的上下眼皮之間,每一次眨眼他都得提醒自己記得睜開。今晚被吵醒前其實他也一直沒睡著,翻來覆去,每當有些睡意卻又被那些動物打斷,導致現在精神渙散,打了一個又一個呵欠,卻仍然不敢停車,某些模糊又可怕的猜測在他心中一一閃現,又被他逐一推翻。而後方道路一片漆黑,像是有隻黑暗的巨手躲在其中伺機而動。 仿生人不需要睡眠,吉普車後座的康納自然也沒睡,卻像睡著般安靜,藉著大燈的光線,漢克可以從後照鏡中模糊地看見康納微光的側臉上亮著螢藍的圈,他正望著窗外一望無垠的黑夜,眼裡透明而靜默,表情卻安然的像在做夢。漢克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時的康納閉著雙眼,也像是正沉醉在夢境一般。他忍不住好奇,仿生人也會做夢嗎?他會想擁有自己的羊嗎? 注意到漢克的視線,康納問:「發生什麼了嗎?」 漢克搖頭。 「一直開車很睏吧,或許我們可以聊聊天?」康納審視自己的問題,換了個說法,「又或是你有任何想問我的問題嗎?」 「我想不到什麼好問題。」而且繼續思考好像會更睏。漢克動了動靠在方向盤上的手指,觸手一片冰冷。 或許是錯覺,但他總覺得下過雨後氣溫似乎漸漸變低。希望別再更冷。寒冷會讓一切變得更糟,如果降雪,沒有電跟暖氣的話,會有很多人凍死。 「我認為,問題並沒有好壞之分,只有適不適當。而在現在的情況下,我認為只要是你想知道,而我能解答,能讓你保持清醒的問題都是好問題。」康納相當清晰的說明自己的想法,同時也說服了漢克。 「那好吧。」漢克遲疑片刻,選擇剛剛閃過的疑問,「你做過夢嗎?」 這聽起來真是個無聊的問題。漢克心想。我還不如對他進行圖靈測試,期待有令人出乎意料的結果。 但康納似乎不這麼想。 「夢是人類在睡眠時產生的想像,通常包含影像、聲音、思考或感覺,主要產生在快速動眼睡眠階段,大多數情況是非自願的。」他毫不猶豫回答,「如果以此說明為標準,不,仿生人不會做夢,因為仿生人不是人類。」 「還有其他答案嗎?」漢克問,看見康納點頭,「那都說說看。」他道,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若進行機體休眠,系統以最低耗損的速度運轉,將剩下資源用於清理記憶體垃圾,確實可以模擬睡眠的效果,機體核心溫度降低,應激速度變慢,重啟功能凝滯,但這些並不會產生夢境。但如果以『想像』做為標準,是的,仿生人會做夢。」 漢克挑眉,「繼續說。」 「以警用型仿生人為例,裝載著重建模式,能藉由線索分析並還原犯案現場,但這並不代表還原就是正確的,一旦有任何蛛絲馬跡遺漏,重建的結果將天差地遠。我能在調查後模擬任何現場,在其中構建出不同的結果,但這些全都是我的『想像』。」 康納總結:「因此,我會做夢,我可以做夢。同理,其他仿生人也都會做夢。」 「這聽起來像是詭辯。」 「人類的夢境也是用自身的體驗構造而成,因此無法夢到自己不理解的事物,那麼,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麼不同呢?」 漢克想了想,「但你的『想像』是限縮的,無法任意組合。」 「是的,但即使是有限度的想像,這仍然是一種夢境。」 「難以理解……」 「就像是自由仍受到法律限制。」 「你這麼一舉例我還真的可以理解,好吧。」漢克隨口又問,「那你曾經夢到如果末世沒有來臨嗎?」 「有。」 「那……」漢克突然頓住。 「有96.6%的機率,直到損毀我都無法開機。」 康納用著與以往如出一轍的平靜口氣回答,像是毫無自覺這些話的含義,「根據你的認知,我進行過分析。在我的推測中,與我相同的型號應當已經全部停產,已完成的也被棄置,或重置為其他功能。」 「若是分工太過單一,無法重置的機型,則會被銷毀。」 「他們沒有存在的意義,永遠不會派上用場。」 漢克沒有接話,他不知道怎麼接話。 只有當末世的號角喚醒屍體時,被遺忘在墓穴的仿生人才有復甦的機會。 康納只能活在絕望的大地裡。 太陽終於升起。 遠處的雲被染成暗紅色,灰濛濛的天透出細微的藍,又很快被吞噬,在經過一個漫長的夜晚後,白晝來臨,但陰鬱的陽光卻仍然躲在雲後,像是正在宣告救贖不再到來,而死亡的腳步將近。 天色大亮後,他們不斷向前,很快就在路旁找到一座高壓電塔,漢克小心翼翼爬上一段,望向他們的來路。 康納跟著遠眺,路的盡頭是翻滾的灰,隱隱約約的黑影在灰色的天空映襯下似乎比昨夜更加明顯,帶著灰塵的風裡彷彿夾雜著細微的嘶吼與呻吟,康納側頭傾聽,風裡卻又只剩下呼呼吹過的風聲。 杳無人煙的公路瀰漫死寂的味道。 相撲在康納的腳邊不斷打轉,嗅著風,喉裡滾著低吼,康納拍拍牠的頭,與牠一同望著上方穿著黑色大衣的漢克。 灰色如畫布的天空裡,陰影般的飛鳥劃過天際,在大地上投下模糊不清的身影,即使翻越山嶺也沒找到可供停歇的橄欖枝,只能不斷振翅遠去。 三分鐘後漢克落地,表情凝重,眉頭深鎖。康納上前替他拆下安全繩,還沒發問漢克就主動開口:「是喪屍,一大群順著路過來了。」 「一大群?」康納準確的抓住話中的重點。 「起碼幾百隻,可能上千。」漢克喘了口氣,冷汗讓他的後背一片冰冷,「像是附近的喪屍都正往我們這方向來,速度不慢。」 康納提出疑問:「以先前的經驗推測,我們的距離已經超過會引起喪屍注意的範圍。」 「這表示它們的目標不是我們,而是前面有更吸引它們的東西……」比方說,一大群人類。 他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但不管怎麼看,遠處喪屍的模樣都只變得越來越清晰,垂著肩膀拖著腳步的移動方式,有如腳下踩著死亡的大軍,讓所有活物四散奔逃,怎麼也無法誤會成其他生物。 這件事太詭異了,這半年以來,他從來沒遇過,也沒聽說過這種狀況,喪屍照理來說應該會被距離它們最近的生命吸引,不應該整齊的都朝一個方向前進,這看起來簡直像是有目標的群體移動。 漢克沒說話,從口袋掏出被壓扁的菸盒,抖著手點火。他需要能讓他維持冷靜的東西,驅散見證了一場活生生的夢魘的恐懼。康納很自覺的回到車上,沒有開口勸阻。 曾經是人類的生物在失去生命後,仍勉強維持人類的樣貌,卻是腐爛的、骯髒的、血腥的、破損的、殘缺的、令人懼怕的。 他也會變成那樣嗎? 大氣裡已經滿是病毒,面罩更像是安慰劑,很多人甚至已經不戴了,抗體也不是永遠有效,為了取得更多的宿主,病毒一直在突變,變得更強,更難以抵擋,他還能抵擋到什麼時候?等他的死亡來臨,他是否也會站起來加入他們? 他的存活,倖存者的存活,究竟有何意義? 康納望著窗外的漢克,看著他黑色的背影站立於荒涼的大地,野地的花無人看顧,已凋謝化作塵土,被死蔭籠罩。 幾分鐘後,漢克帶著濃厚的尼古丁氣味上車,臉色依舊難看,手卻已經不再顫抖。 「最近的城市是?」他問。 「朱爾斯堡,距離20公里。」 「我們過去。」 或許是過度的思緒塞滿車內,將盤旋不去的睡意被趕跑,連交談的力量也偕同離去,吉普車沉默而清醒的不斷行進,試圖把陰暗的天色拋在身後,直到一小時後被阻攔在路障之前。 那是一台出軌的火車,翻覆橫躺在地面,陷進土中,像是道低矮的城牆,把馬路附近能走的範圍全部堵住,只有路的正中間,車廂被分離,留出一台容許卡車通過的路徑。 「人為造成。」康納分析後道。 「很明顯。」 「如果要通過這裡,最安全的做法是繞過火車。」 「沒時間了。」漢克將車停在入口前二十公尺左右處,卻沒熄火。 「待著。」說完漢克拿著槍下車,將車門擋在前面掩護自己,對著火車大喊:「有人在嗎?」 槍枝上膛的聲響立刻從火車後方傳來。 「你是誰?」一個沙啞的中年男子聲音從入口右側傳來,帶著些微南方口音,人影卻沒有現身。但讓人寒毛直豎的危機感卻是從入口左方的火車車廂內傳來。不只一個人。漢克心想,也不只一把槍。 車門關上的聲響傳來,熟悉的感覺讓漢克下意識回頭一看,發現康納居然又跟著下車了,急忙喊:「你下來做什麼,回車上!」 但不等他把康納塞回車上,那個聲音又喊:「不准靠近,丟下武器後雙手慢慢舉高,不然我就開槍。」 「該死,叫你待在車上的。」漢克小聲咒罵,把左輪手槍扔到地上後示意康納一起雙手舉高,同時繼續開口道:「我們是來警告你們的!後面有一大群喪屍,不想死就快跑!」 他沒有想通,但被病毒暫時留下來的這些人,從死亡的爪下逃過的這些人,總有一些是有意義的,讓更多人活著總能找到一些什麼的。 「喪屍,哼,來了正好,我正想練練準頭。」聲音裡滿是不屑。 聽起來他們子彈還算充足。漢克心想。這樣的話等等應該能爭取一點時間。 「你們有幾個人?」火車後的聲音又問。 「你們又有幾個人?」 「比你能想像到的多的多了。」聲音嘲諷的回答,「但現在是我在提問,說,你們總共幾個人。」 「就兩個。」 「汪。」 「……加一隻狗。」 看著兩人雙手舉高,手裡沒有武器,火車右側走出了一個矮小的青年,身上髒兮兮的,看起來才十多歲,手裡卻拿著一把雙管獵槍,他一面慢慢靠近,一面拿著槍對著漢克,「不准動!把武器都交出來!車上有食物嗎?」 眼看對方一副打算搶劫的樣子,漢克不樂意了,「別靠近!你們是在浪費時間!我是為了讓你們活著才過來提醒的!後面不是一兩隻,是一整群,至少成千上百!而且它們還在聚集,還可能越來越多!」他試圖跟他們說明危險性,「而且速度很快,如果你們有老弱婦孺得快點開始準備撤離!」 「這麼多喪屍?」 「不可能吧。」 「但他有必要騙我們嗎?」 「說不定是想藉機闖進來,之前不就有……」 「而且一個老人在這種狀況下還開車在外面跑很可疑啊。」 康納沒有錯過那些躲在車廂後竊竊私語的低聲交談,他聽到了至少五個聲音,多半都從左側傳來。 漢克的話似乎打動了他們,火車後一直與他們對話的那道聲音遲疑一下才接話:「胡說八道,誰都知道喪屍只會亂走。」 「不相信你們可以自己去看!它們離這裡不到十公里!」漢克厲聲反駁,「要不要相信是你們的事,我只是來提醒一聲!不讓路我們就離開!」 「不能讓他們走!」 「要走也要把食物都留下來!」 「還有那隻狗!」尖利的聲音突然提高。 「休想!」漢克對著那句話的聲音方向吼,「食物可以都給你們!別想動我的狗!」 一陣騷動響起,這次持續了好幾分鐘才慢慢平息。 「如果你的話屬實,我可以做主讓你帶走你的狗。」最後那個聲音道,從火車後走了出來。那是一個瘦削男子,氣質冷硬,漢克一眼就認出來對方身上穿的是軍服,上衣整齊扎進褲子裡,皮鞋擦得發亮,「但食物和車子都必須交出來。」他補充,話中已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很糟糕的消息。漢克咬了咬牙,但還在他的想像範圍內。「我同意。但你現在得帶著我們一起撤離,沒有車我的同伴無法行動。」 「派人照他說的去後面看看。」男子對著火車後點頭,沒幾分鐘就有兩個跟他穿著類似服裝的人開著車從入口處出來,朝著漢克方才靠近的方向離去。 男子打量漢克一陣子。「警察?」 漢克點頭。 「很久沒看到警察。」男子道,「兩個月前,警察和軍人就已經全部撤離中部。」 「你是軍人?」 男子搖頭,「已經不是。」 漢克張口,正想說點什麼,卻被一道瘋狂的聲音打斷。 「等等,你是仿生人?」始終拿槍對著青年走到他們側面,終於看見康納右額的藍圈,「這裡有個仿生人!」他一把抓住康納的手,眼裡滿是狂喜,「有仿生人!我們有救了!」 有救?漢克還沒理解青年話中的含義,他卻一把就把康納往入口處拉,為了舉高雙手而鬆開拐杖的康納一下子失去平衡,踉蹌差點摔倒,漢克連忙扶住他,怒視著青年,「把你的手拿開!」 不遠處細碎的喃念聲似乎也正在激動的討論著,漢克聽不清楚他們說什麼,只看見面前的青年興奮過度激動到滿臉通紅,完全不想再理漢克,直接用槍瞄準漢克。 「把仿生人給我!不然我開槍了!」青年大喊,槍口抵住漢克的心臟。 康納立刻從漢克的後腰抽出黑色的格洛克手槍瞄準青年。男人此時也看見了康納額上能代表身份的標示,神情立刻變得凝重。 「仿生人必須留下。」他說。 「這跟剛剛說好的不一樣!」漢克反對。 男人回答,「那又如何?條件是我說了算。」 「你就是這樣對待提醒你們逃跑的人?」漢克咬牙。 「還不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而且我們至少留了你一條命。」男人轉頭,逕自對著康納道:「放下槍,這裡有上百個老弱婦孺需要你的幫忙,我需要你留下來協助我們。」 康納看著他,「你們應該立刻離開,喪屍在二十分鐘內就會到達這裡。」 「我們馬上準備走,但你也要跟我們一起。」男人看著康納手上的槍,加重口氣,「把槍給我。」但康納只是盯著青年手上的槍口,不理會他。 「放下。」男人側頭對著身側的青年說,發現青年完全不聽從時直接給了他一拳,搶走了他的槍 ,並打了個手勢讓其他人把被打昏的青年拖走,接著望向康納,「這個人類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現在你可以把槍給我了吧?」 康納考慮後把手槍遞回給漢克,漢克接過後拿在手裡,這讓男人皺眉,「他是你的主人?」他問。 「不是。」康納回答。 「所以你是無主的?」男人問。 康納沒點頭也沒搖頭。 這似乎成了默認的表現,男人露出滿意的笑,開口命令後方的人:「你們過來把這個仿生人帶走。」 有幾個人衝過來想拉康納,漢克用格洛克手槍瞄準他們,出聲警告,「他不會跟你走。」 「由不得你。」男人輕鬆笑笑,「他一個人跟我們一大群人,仿生人能夠輕易判斷何者更重要吧?你應該知道最佳選擇是什麼吧?」 康納點頭。 「我是漢克的搭檔,他需要我。」他理所當然的回答。 「但更多人需要你。」 「不。」康納簡單明瞭拒絕,「對我來說,漢克一個人比你們全部人加起來都重要。」 男人沉下臉,手中的獵槍打開保險,但後方加速奔馳的車聲讓他下意識往漢克背後看去。 漢克跟著轉頭,發現喪屍已經遍佈了地平線肉眼可見的所有位置。 「喪屍潮來了!」剛剛被派出去的人一邊開車一邊朝這邊大喊,「快逃——」話還沒說完,他的車就被一大陀喪屍拖住,沒幾秒就響起慘叫。 「快走!」漢克大喊,把蹲在地上的康納抱起扔回車上,正想坐進駕駛座,槍聲在他耳邊響起。 拿著獵槍的男人表情猙獰,槍口指著漢克,漢克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毫髮無傷,男人仰天倒了下去,漢克背後的康納手上的左輪手槍正冒出硝煙,槍上滿是塵土。 沒管那些人,漢克跳上沒熄火的吉普車,轉了九十度大彎就往火車右側開,背後的喪屍不斷追趕他們,康納不斷點射,把最靠近他們車子的一隻一隻殺死。 追他們的喪屍是小股的分流,大部隊全都從火車車廂間的入口湧了進去,擠不進去的則是不斷推擠火車,原本牢牢鑲在泥土裡的車廂在一波一波的衝擊下發出金屬折彎的吱嘎聲,接著被慢慢掀翻,喪屍踩在彼此身上,翻過了車廂。 尖銳的哭喊聲以及連續不斷的槍聲被吉普車漸漸甩在身後,康納關上車窗,把有些過熱的槍在腿上放平。漢克看著後照鏡,喪屍已經消失在其中,但他仍一路把油門踩到底,加足馬力往西北方向走。 車內的安靜夾雜著驚魂未定。 「漢克,你還好嗎?」 「沒事。剛那小鬼根本沒開保險,其實不理他就好。」 「我知道。」康納算了算盒子裡剩下的子彈,二十三顆,原本有四十顆,但剛剛一口氣打了十七發出去,「但用槍口對著人依舊有危險性。」 「謝啦。」漢克摸摸鼻子,「後來那個,我沒想到你居然會對他開槍,我還以為你有仿生人三原則之類的鬼東西,打死了嗎?」 「我沒瞄準要害,子彈卡在骨頭上,取出後包紮治療,傷勢應該很快會穩定。」 「那就好。」雖然也不知道在剛剛那種情況下他能不能活下去,但車開遠前漢克看見其他人把他扛走了,總會有人想辦法治療他的。 「我也並沒有那種原則。我的思考迴路賦予我獨立判斷一切事物,包含傷害人類的權限。你害怕了嗎?」 「怕個屁,不過是個塑膠機器。槍法挺準的,我還以為你只是舉槍姿勢好看。」 「謝謝。」 「我沒稱讚你。」 「接下來要去哪?」康納主動問。 漢克看了看地圖,「往查珀爾市。」 兩人不約而同在話題中避開了朱爾斯堡的未來,他們都知道那座城市的末路。康納認為漢克已經盡力告知,因此不需要為了其他人類的生死掛心,但他知道漢克不會這麼認為,他只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就像他知道末世後人類已經變得極度排外,仍舊選擇去通知救助他們一般,認為自己應該還有更多能做的事,並感到愧疚。現在不是安慰的時機點,他們該做的是繼續前進。 在油表指針到達紅色區域不久後,他們找到加油站,加滿了車內的油後,決定在附近過夜。在夜晚到來以前,他們爬上了附近的穀物升降機,在四層樓高的水塔邊生起火,今晚可以不用害怕火光引來任何事物。 地平線的那方火光隱約,彷彿多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城市。康納坐在漢克身側,雙腳懸空探出圍欄,夜晚的風吹動他的髮絲,他們一齊望著末日以來最明亮的黑夜。 「就這樣了。」漢克道。 「你盡力了。」 「或許吧。」 「天亮之後你想回去看看嗎?」 「不用。」 在逃離的路上,漢克看到了朱爾斯城的末路。被喪屍圍攻的城市最後燃起了熊熊大火,染紅了夜晚的天際,明亮到40公里外都看得一清二處。 漢克想著幾小時前發生的事,想著那些人對仿生人的執著以及眼裡不合理的狂熱,又想起第一天遇到康納時的那群試圖修好康納的人,覺得事情似乎有些蹊蹺。 他一直都討厭仿生人,只要看見就繞著走,所以從沒在意過其他人對仿生人的反應,但即使如此他也覺得這一切都不合常理。末日前到處都是仿生人,他從來沒見過有人會因為仿生人如此瘋狂,像是看見救世主。 「康納,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奧徳德班嗎?」 漢克記得康納說過自己是警用型,所以會開槍也很合理,但說也奇怪,到末日發生之前,他都沒聽過有任何一州的警局配置仿生人,甚至連相關的法案或規定都沒聽見,像是這件事只存在在康納的記憶裡一樣。 模控生命確實出產了多種類型的仿生人,在社會上相當普及,取代了許多機械性的勞動,彌補了社會福利不完善之處,他可以理解抗議人士對於非創造型工作的職缺大幅縮減的不滿,但以他的觀察來看,撇除個人喜好,仿生人普及化對人類社會整體是有益處的,尤其是照護方面。 不過如果模控生命製造的,是康納這種明顯能夠操作武器的仿生人,一切就得另當別論了。那將不再被視為是家具,而是武器,聽命行事且不會反抗,甚至比軍人更加便宜,而這踩到了很多人的底限。他不認為局長瞞著他,他更傾向是連局長都不知道這件事,但他也不認為康納有說謊的必要,甚至他認為康納說的才是事實,那麼這件事是誰推動,又是被誰中斷就讓他更好奇了。 「出現在奧德班市的原因我無法解答,可能性眾多,但實際原因或許要等我連上模控生命的資料庫才能得到答案。但依照我的原廠初始設定,我的編號是313-248-317警用型,原本應該在2038年11月5日去底特律的9667分局報到。」 「9667?」 「是的。」康納回答,卻看見漢克臉上有藏不住的驚訝。「有任何問題嗎?」 「那是我以前工作的分局!」9667分局就是漢克任職超過三十年的警局,「怎麼可能!」 康納的表情一如往常,但漢克覺得他似乎也同樣驚訝,因為這次康納右額上的紅圈運作了好幾分鐘,漢克幾次叫他都沒反應。直到漢克終於忍不住,準備敲他的頭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時,康納才用比平常慢上一點的語速輕輕開口。 「以美國警政機構的數量計算,我被分配到你所在警局的機率是0.0027%,機率極低,然而並非不可能。但若將條件加上我們需要在七年後相遇,計算容量已經超過我的機體負荷。」 在黑夜裡,康納的背後是橘紅色的火光,他對上漢克的雙眼,露出柔軟到幾乎像是人類的微笑,「我並不在意那些只存在想像中,已經不會發生的結果。而比起可確認的機率,我更想用文學作品中那些無法肯定涵義的用語,來描述我所遇見的這一切。」 「假使讓我用人類的語言來闡述我們的相遇,我會把它稱為命運的安排。」 「安德森副隊長,我想,我們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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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ence有些模糊地聽見開門的聲響,眨了眨眼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靠在牆上睡著。 「Credence?你怎麼在這?」Graves皺眉看著坐在門邊靠著牆睡著的Credence,立刻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蓋在Credence身上,扶著他站起身:「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我,我想等您回來!」Credence一被帶著體溫的大衣包覆就立刻清醒過來,甚至有些過於清醒了,他能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衝到臉上,尤其是鼻子的部分,他幾乎可以清楚聞到衣料與香水底下屬於Graves身上男性的味道。 「我應該說過我會很晚回來了。」Graves帶著Credence在沙發上坐下,摸了摸他空著的那隻手——上頭已經不再充滿傷口,只是疤痕依舊存在,正隨著時日漸漸淡去,總有一天會不復存在——那雙手觸感冰涼,像是放在水裡凍了一夜:「這麼冷,怎麼不多穿一點?」他將Credence的手包在手掌當中,試圖用自己的體溫讓他熱得更快一些。 「我不冷。」Credence搖了搖頭,他甚至連耳朵跟脖子都熱了起來,但卻捨不得掙開Graves的手:「就是手有點冰。」 Graves打量了Credence的穿著片刻,確認Credence真的只是手偏涼後也鬆了手,他此刻才注意到自己方才的舉動似乎有些太過失禮,於是不動聲色地端坐在沙發上,解開突然存在感變得異常鮮明,令人燥熱的圍巾。 Credence倒是有些失望的攢緊了手心,他很難得能與Graves有些許的接觸,即使是一秒也想要多停留久一些。 窗外的月光恰如其分的在此時切入了兩人之中,把原本過近的距離分割清晰,留出了思考的空間。 想起剛才的話,Graves問:「等我回來做什麼?現在已經很晚了。」 「我想……」Credence掙扎了片刻,將一直藏在背後的另一隻手伸了出來,上頭正握著一團白綠混雜的毛線,「我想把這個送給您?」 Graves有些困惑地看著那個有些不規則模樣的毛線,好半天也沒有辨認出那是什麼,只好開口:「……這是什麼?」 「是圍巾,是Queenie小姐教我織的。」Credence解釋,試圖把那團有些被他弄混的線復原成原本該有的蓬鬆模樣,「我是第一次織,樣子可能不太好看……」他決定把房間裡已經有兩條完全失敗打結的圍巾的事選擇隱瞞不說,至少第三條比前兩條好看許多。 Graves這時也看出那似乎是條圓環似的圍巾了,雖然孔洞有些大,但是錯落排列著的白色跟綠色看起來格外清爽,造型相當特別。但是他仍然挑眉問著:「為什麼要送我?」連他自己都察覺他的語氣似乎有些過於高昂了。 「我,我希望他可以成為一個禮物。」 「為了什麼的禮物?」 「昨天的事情……我很抱歉。」Credence低著頭說,手裡絞著那條圍巾:「我不該出爾反爾,先生明明這麼溫柔說要帶我出去,我還鬧脾氣。」 「所以這是份賠罪禮物?」Graves問,而Credence點了點頭。 「我能知道你為什麼鬧脾氣嗎?」Graves輕聲問。 「能夠不說嗎?」Credence可憐兮兮地回答。 「好吧,不說也可以,只是……」Graves將Credence手中被摧殘的有些變形的圍巾掛回Credence的脖子上,「那麼這個賠罪我就不能收下。」 「但是——」聽到Graves不收下,Credence原本還想爭辯什麼,卻被一根手指抵住了嘴唇。 「聽我說完。」Graves說,而Credence在愣住片刻後點了點頭平靜下來。 「Credence,昨晚我並沒有認為你有任何需要賠罪的地方。那原本就是個討論,並沒有對錯,你想去我就會陪你,如果你不想去,我們也能選其他地方。」 「雖然我並不明白你當時是如何下決定,但如果你不想說,我就不過問,我並不會干擾你的答案,你也毋須擔心。而之所以那時讓你離開,也是因為時間已經晚了,該準備休息了。」 「因此,如果這就是份普通的禮物,我就會收下。但如果是賠罪的禮物,我就會退還給你,明白嗎?」Graves說著,而Credence被包覆在黑色的大衣裡,睜著同色的眼睛點了點頭。 「所以這份禮物是?」 「……是送給先生的,因為最近天氣變冷了,所以希望先生收下。」 Credence說完,把圍在自己脖子上的圍巾解下,重新遞給Graves,但Graves並沒有接過,只是低下頭不動。 「……先生?」 「不需要我教你吧?」Graves帶著笑意問。 Credence猶豫了幾秒鐘,最後還是湊近Graves的臉頰,將圍巾圍到了Graves的脖子上。 「謝謝。」Graves拍了拍輕軟的圍巾:「非常保暖。」 Credence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真的嗎?」 「嗯,看上去也跟市面上的圍巾不太一樣,你今天一天就織好了?用了魔法?」 「沒有用魔法,這是Queenie小姐說比較特別的織法!沒有用棒針,是直接用手臂織出來的,織得很快,所以不到一天就織好了。Queenie小姐說這樣圍在脖子上特別像是用手臂抱著脖子的感覺……」Credence發現自己的話有些歧異,連忙改口:「不過是因為這個做起來最快所以我才先學這個!我想今天就送給先生!」 「為什麼要趕著今天?」 「本來是希望可以今天就得到先生的原諒……不想繼續跟先生吵架了。」Credence低聲說:「不過既然先生不生氣,那麼我再去多學幾種織法吧?先生喜歡什麼款式?」 「這個就很好了。」Graves摸了摸脖子上的粗毛線,溫暖柔軟的感覺確實像是一個輕輕的擁抱,「顏色很好看。」 「先生喜歡嗎?」Credence期待地望著Graves,等待他的回答。 雖然Credence心裡清楚明白這個回答並不是他最想要聽到問題的答案,但即使只是相近也好,他想聽到先生親口對他說出那幾個字。 Graves輕聲說:「我很喜歡。」 像是被柔軟的小草撥動湖水,Credence低著頭,努力不讓心口的騷動氾濫到臉上。 「謝謝您。」他說。 「該說感謝的是我。」Graves伸出手輕輕摸著Credence的頭:「作為回禮,告訴我你想去哪裡,週日我們一塊去好嗎?」 Credence沉默了片刻,最後回答:「我還是想去藥草園。」在Graves表示疑惑之前,他繼續開口說了下去,「只是先生,我們能去其他藥草園嗎?因為我……我希望我跟先生的回憶能是獨一無二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Graves微笑答覆,「那麼一樣是週日,我會再告訴你地點。」 「我,我會期待的!」 「現在已經很晚了,去睡吧。」Graves說完話後,Credence點了點頭道:「晚安,先生。」他脫下原先披著的大衣交還給Graves,本來打算離開,卻又停住腳步。 「Credence?」Graves問。 Credence在極短的一瞬間內快速湊近Graves,接著又立刻快步跑開,關上了臥室的門,剩下Graves一人坐在沙發上有些詫異地摸上自己的側臉。 那一刻,Credence親吻了他的臉頰,對他道:『晚安吻,先生。』 他仍能感覺到柔軟的觸感掠過皮膚的瞬間,像是蝴蝶輕點水面,漣漪雖然細微,卻在他心上落下越來越大的痕跡。 Graves笑了。 「你知道嗎,Credence,在我心中,所有與你的回憶都是獨一無二的。」 從窗戶裡朝著Credence揮手,看著手上又提了個袋子的Credence再次敬了好幾個禮才快步沿著石磚步道離開的模樣,Queenie凝視起手中迎著光線,在雪白的桌布上折射出不同光彩的紅色酒液。 那是裝在Credence帶來的小袋子裡的東西,是Graves準備的伴手禮,牌子她沒聽過,但在禁酒令跟傳聞Graves只用上等貨的比對下,牌子價錢可想而知。 「Tina,你知道當初部長為什麼會收養Credence嗎?」Queenie問著一旁伸著懶腰,看樣子也想回家了的Tina。 「我不清楚耶,這些事情都是部長直接決定的。」Tina很快回答,顯然這問題也已經困擾她已久,「我聽說是部長一力要求的。」 「Graves部長?」Queenie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眼:「我一直以為是國會的決定!」 「MACUSA那群老頭怎麼可能會做出保留危險生物的決定?他們巴不得世界上所有他們不理解、不屬於他們控制的生物全部消失。」Tina沒好氣地說,顯而易見對於議會的成員相當不屑,「Credence原本的判決是監禁管束,是部長說放在MACUSA管束還不如由他來監管,至少如果Gellert Grindelwald仍然不死心還想對暗黑怨靈出手的話,在他身邊會比放在一個重要官員被取代了整整三個月還完全沒有任何人發現,還要等到一個外人出現,鬧翻了整個紐約才驚覺這件事的國會裡安全。」 「哇,Graves部長真的是這麼說的嗎?」Queenie簡直無法想像那個嚴肅,幾乎將遵守規則視為己任的Percival Graves居然會說出這種話。 「對啊,當時我在現場,聽到真是覺得大快人心!」Tina立刻回答。 發現有些事情好像不太對,Queenie立刻提問:「等等,你為什麼在現場?」 「這不重要。」Tina快速帶過,盡可能不讓自己回想當天是如何偷偷摸摸混進去現場竊聽判決的過程,「總之,部長一說完那一票議會成員臉全都綠了,就差沒當場拍桌罵人了,不過後來部長他就一肩擔下了所有和Credence有關所有事情的責任,後來那些傢伙眼看無處可以挑剔,又追加了許多附加條件,部長全都同意,這才勉強放行。」她想了下,多補了一句:「不過現在每個禮拜部長大概都有非常長的文件需要填寫,因為不只Credence的行蹤,就連他自己的行蹤都必須要每週寫成文件交上,用來比對跟確認Credence的蹤跡是否屬實,光用聽的我就覺得超級麻煩。」 「聽起來真的很辛苦耶。」Queenie用手撐著臉,一臉困擾的樣子。 雖然已經不小心『聽』到了一些Tina的行為,但她難得裝作不知情放過了自家姊姊。因為就連是幾乎只在整件事情上幫了一點小忙的她都會非常想知道這個案子的結果,又更何況是從一開始就跟Credence見過面,甚至因為他丟了正氣師的工作的Tina。雖然等到Graves部長重新上任時,他很快地就讓Tina將功贖罪回到了正氣師的行列就是了。 「對了,那再問你一個問題。」Queenie像是不經意地問著:「你是為什麼會去盯著賽倫復興會?」 「當然是部長讓我去的啊?」Tina理所當然的回答。 「原來如此。」Queenie點了點頭。 Tina這時才感覺到有點不對勁,於是換她轉過頭問著Queenie:「不過你怎麼會問我這個啊?你不是最不喜歡跟我的工作扯上關係嗎?」 「這個嘛……秘密!」Queenie甜蜜地笑了起來。 如此一來,所有猜測大概都有了答案吧。Queenie心想。那些難以理解的行為、沒有答案的回應都有了理由。 雖然她是個天生的破心者,但是有些人的心思她也無法聽見,像是身為高段鎖心者的Percival Graves,還有本身型態就像是用惡咒構成的暗黑怨靈Credence Barebone,也因此這兩人中間的糾葛她幾乎都是以旁敲側擊與觀察得來。 但她必須說,破心者天生的觀察力較常人好上許多,因為他們總能清楚看透所有行為裡真正的想法,這讓她即使無法使用自己的能力也能推測出許多蛛絲馬跡。而經過這麼長一段時間,她雖然不能說對於一切瞭若指掌,但也旁觀者清。 「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會捅破那一層紙呢?」Queenie哼著小調,把桌上最後的餅乾吃完,酸甜的味道讓她幸福地瞇起了眼睛。 「又是秘密。」Tina皺起眉頭。她也猜到Queenie似乎注意到了什麼她忽略的事情,但卻又不告訴她。雖然一直以來也都是這樣,Queenie總是他們之中發現比較多事情,秘密比較多的那個,不過這次她也有回敬的方式。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她不懷好意地說。 「什麼事呀?」 「Credence現在的所有行程都必須留下記錄,而為了確認記錄真偽,跟他接觸的人如果是巫師就會被帶去協助調查。今天的邀請部長應該也會記錄,所以幾天後你大概也得被那群正氣師請去喝茶吧。」Tina嘆了口氣:「我記得那群正氣師最喜歡你了,不過因為我是當時Credence案件的與案人,這次大概是沒辦法出來幫你擺脫他們了,真可惜這次幫不了你啊。」 「你怎麼不早點提醒我!」Queenie驚訝地坐直了原本軟弱無骨趴在桌上的身子,臉上有些慌張:「早知道是這樣我就會換個方式邀請他的!」 「你說過你不喜歡知道我的工作的。」Tina萬分無奈地聳了聳肩:「而且誰叫這是秘。密。呢? 「Tina!」 ※ 月色澄澈而美麗,即使是在黑夜裡依舊平等照耀著所有人。 當Graves踏著月光的影子回家時,時間已是深夜。 他記得自己與Credence今晚有個晚餐約定,但在一個不歡而散的夜晚後,給雙方一些時間恢復顯然是更佳的處理方式,因此Graves今晚被公務纏身時並沒有選擇與以往相同的方式——也就是將無法在時間內處理完的多餘部分攜出,帶至家中等待晚餐後在書房處理——而是通知了家庭小精靈自己將晚歸的訊息,讓Credence能夠先行吃飯,自己則是簡單的吃了點輕食後便留在MACUSA的辦公室。 而直到所有事務都處理完畢後,Graves赫然發現牆上的掛鐘已經來到了平日Credence歇息的時間,而國會裡的燈光幾乎已經全部暗去,於是他放下羽毛筆與羊皮紙,讓那些如同窗外星河般閃耀光芒的墨水回到了原本的瓶罐當中,這才緩緩離開MACUSA。 少見的,Graves在歸家的返程上放棄了方便快捷的魔法,而是選擇了步行,他的腳步聲踏在石磚上發出規律的聲響,卻隨著旅程的終點越漸靠近而逐漸放緩。 最後Graves在自家宅邸的門口前停了下來,卻始終沒有敲門。 月光佇立在他身後,讓他能清楚看見自己的影子印在光潔的大門上,卻無面無孔地望著他,像是無聲的質問。 他問著:你怕什麼? 是啊,他怕什麼?難道說有什麼事情能夠比他曾經遭遇的一切可怕嗎?在直面Gellert Grindelwald時,他從未畏懼,為何現在卻在一扇小小的門前游移? 他又問:若你不畏懼,那為什麼不推開門,面對門後的一切? Graves看著那道門,心裡也說不清究竟是期待多上一些還是擔憂更多些。 門後並不是什麼噬人的怪物,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但卻又不僅於此。那裡不只有他習慣的薰香、他慣穿的衣物、他生存的痕跡,也有他家族的畫框、他兒時的繪像、他保存的記憶。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連他都感到棘手的存在。 他想起那個本應成行的旅行,那會是充滿了藥草香氣與晴朗天空的一天;想到今晚被他放棄的約定,理應伴隨著食物香氣與聊天笑語;想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一瞬間,那雙遞過傳單傷痕累累的手,他幾乎是從那雙畏懼的眼眸裡清晰望到深處躲著一個哭泣的靈魂。 他並沒有靠近他,而是將那些可能會發生的慘劇都轉交給一個更年輕,更充滿憐憫的身影,而那張傳單卻被他收進書桌裡一個從不讓任何人觸碰的抽屜,與一些細瑣,從未有人知曉用途的物品放在一起。 只有他知道那些東西曾經為他平凡而無趣的生活點起細微火苗。 雖然轉瞬漸熄。 但他此後卻為此懊悔、懊悔、懊悔著,懊悔著不該接過那雙手上的一切,不該望進那對停駐著黑夜的雙眸裡,不該遺忘將這些細微的片刻鎖進最重要的回憶裡,而讓Gellert Grindelwald有了可趁之機。 Gellert Grindelwald原先鎖定的是那個金髮小女孩,更年輕,更好控制,更符合Grindelwald卑劣的喜好,卻在看到他的記憶後轉了念頭。 他為此後悔著,卻不能動搖,更不能改變半分聲色,只能看著Gellert Grindelwald偶爾惡趣味分享的那些用他的外貌誘惑男男女女的片段,看著那個曾經讓他燃起火苗的孩子一步一步被誘往深淵,萬劫不復。 幸好,當最後一切結束之時,他還能有些許可以挽回的機會。 當他捧起僅有他手心大小,絲毫沒有攻擊力的火苗,他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愧疚或是感謝更多。 他只知道自己這次絕不能錯過。 Graves轉開門把。 ※ 陽光輕柔地撒在小花園裡,把冰冷的冬日隔絕在外。花園裡花香與茶香融洽地合在一起,,枝頭鳥鳴,難得閒暇的午後時光讓Credence長年陰鬱的表情都舒展了些許。 「對了,Credence。」Queenie放下啜飲的熱茶後突然開口:「我替你吃的鷹馬餅乾額外取了個名字,你想知道它叫什麼嗎?」 「叫做什麼?」Credence問。 「叫做『暗戀』。」Queenie笑著回答,眼裡像是星星一樣一點一點閃著光:「你覺得吃起來像嗎?」 Credence看著手裡被咬了一口的餅乾,過了許久之後輕輕搖了搖頭,「我覺得……不太像。」 「怎麼說?」Queenie問,一旁的Tina也看了過來。 「暗戀應該是……更酸澀、更痛苦……更悲傷的事情,一點都不會這麼甜蜜。」Credence表情憂鬱地低聲說。 就像是他暗戀著先生一樣。 「怎麼會?」Tina皺著眉頭,但Queenie拍了拍她的手讓她稍安勿躁,自己則是順著Credence的話說了下去:「確實是呢,戀愛有許許多多種樣貌呢。」 「有的時候我常常在想……為什麼喜歡一個人是這麼痛苦的事情呢?難道不該像書裡寫的一樣『王子與公主最後幸福快樂的在一起』這樣簡單嗎?」Credence像是疑問又像是自嘲的說著。 對他來說,對一無所有的他伸出手的Graves先生就像是王子一樣。Graves先生找到了躲回被大火燒成白地的賽倫復興會裡的他,保護他、教導他、照顧他、收養他,給了他一個重生的機會,就像是童話故事一樣。 「但我每天早上醒來看到那個人的臉時,我只覺得自己又痛苦又卑微,好希望自己可以永遠消失在世界上,但有時候,只要能夠得到一點點關懷,我又覺得自己好幸福……但痛苦總是遠遠大過幸福。」Credence看著形狀已經不完整的餅乾,「我覺得我就像是這塊餅乾,正在被我的『喜歡』啃食,總有一天會不復原型。」 「或許到了那個時候,我才能知道我到底是要繼續或是放棄吧。」Credence把剩下一口的餅乾放進嘴裡,咬碎後吞下肚子。 「那麼……」Queenie問:「你想過告白嗎?對你暗戀的人。」 Credence搖搖頭。 「為什麼?」Tina不解地問:「為什麼不試著告訴他你喜歡他?」 「因為如果說出口了,就得要面對現實了。」Credence回答,露出了笑臉,眼裡卻一點笑意都沒有:「如果不說出口,至少一切都還能維持現狀。」 「這只是一種逃避。」Tina不贊同地搖了搖頭。 「不是每個人都有面對現實的勇氣……如果可以維持幻象久一點,那麼我就希望真實不要太快到來。」Credence雙手交握,像是祈禱般垂下頭,緊閉雙眼。 如果真有一天,他必須要看著先生對他露出厭惡輕蔑的眼光,他也只能祈禱那一天可以來得晚一點、再晚一點。 Queenie歪著頭想了一下,「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 「什麼看法?」Tina問。 「如果對方對你沒意思,那麼應該根本不會讓你接近吧?像我如果遇到討厭的人,絕對會遠遠讓著他走的!連講話都不想跟他講!不過既然Credence你並沒有被趕走,那就表示其實你是有機會的吧?」 Credence愣了一下。 這麼說,好像也…… Queenie看著Credence的反應,眨了眨眼睛之後繼續說了下去,「雖然不是很明白你跟你喜歡的人是怎麼相處的,但既然有機會為什麼就不努力拚一把看看呢?就算他原本不喜歡你,長久相處下來也是會有機會產生感情的吧?」 Credence抬起頭來望著Queenie,眼裡雖然仍然是一片茫然,但更深處的地方似乎漸漸泛起了希望。 「當然也不是讓你急著告白,不過先從一點拉近關係的小手段開始做起也是很好的吧?比方說像我幫Jacob一起做麵包,或是一個晚餐的約會,還有親手做的小東西之類的?」Queenie想了一想,繼續提議:「或是幫他打掃家裡?如果一回家就看到家裡窗明几淨,一定會心情很好吧?」 Credence想著Graves的家裡似乎永遠都被家庭小精靈打掃得一乾二淨,有些困擾的皺起了眉頭。要搶家庭小精靈的工作感覺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啊…… 「這句話我也同樣對你說。」Tina沒好氣地對著Queenie開口:「有空的話還不去把你的房間打掃打掃,還有外面的倉庫也是,不要每次沒人看到的地方東西就亂擺,只整理會被看到的地方。」Queenie聽到Tina的話之後只是吐了吐舌頭笑了起來。 對了。Credence突然想起,前幾天晚上先生教過他整理咒語,如果說用咒語整理,是不是能比家庭小精靈做得更好呢? 「不過呀,」Queenie突然繼續開口:「雖然說我會很多家事小魔法,也想用魔法幫Jacob整理和打掃,不過仔細想想覺得果然還是盡可能不要比較好呢。」她撐著一側的臉歪倒在桌上,鼓起了另一邊的臉頰,瞇細了眼睛:「雖然魔法很方便,但是親手做感覺還是比較不一樣的。感覺起來好像比較溫柔,像是親手做的晚餐,或是親手織的圍巾!」 Credence忍不住想像了一下,如果Graves不是讓家庭小精靈做晚餐,而是親手替自己下廚,還有自己送出手織的圍巾給Graves先生時,Graves先生會有的反應,有些期待地點了點頭。 Queenie露出甜蜜的笑:「對吧!『親手做』聽起來就像是魔法一樣呢!」 「是的。」Credence低頭,忍不住淺淺勾出笑容。 剛剛的絕望都像是不存在了一樣,光是想像能把圍巾送出去就讓Credence感覺非常幸福。這大概就是暗戀的魔力吧,能夠讓人快樂時像是整個世界都在下著金色的雨,傷心時絕望到幾乎斷氣。 「那就不要用魔法,自己幫Kowalski整理啊。」Tina非常冷靜,但還是被Queenie自然而然地忽略了,Queenie轉頭笑吟吟問著Credence:「Credence,怎麼樣?如果你想學織圍巾我可以教你喔!」 Credence猶豫了幾分鐘,最後點了點頭:「好。」 「那就來選顏色吧!」Queenie像是變魔術一樣變出了七彩繽紛的毛線球,全都堆到了Credence腳上:「Credence你喜歡什麼顏色呢?」 「等等,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問Credence喜歡的人喜歡什麼顏色嗎?」Tina不解地問。 「嘿嘿,這你就不懂啦!」Queenie快活地對著Tina搖搖手指:「既然是要送東西給喜歡的人,那當然就是要自己的顏色跟對方的顏色都有嘛,這樣才能讓對方記住自己呀!把自己的顏色送給對方,聽起來不是很浪漫嗎?你說對不對呀,Credence?」Credence立刻認同地點了點頭,把自己的顏色穿在對方的身上聽起來總有種浪漫感。 「不過Credence你一直都穿黑色呢,你喜歡黑色嗎?」Queenie問。 「沒有,是因為比較耐髒……還有母親他喜歡黑色,說看起來很有秩序。」Credence回答。 他倒是從來沒有想過要挑喜歡的顏色來穿,因為他的衣服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穿賽倫復興會裡別人捐獻的,而且還得等全部的人都挑完他才能揀剩下的,鮮艷花色或是比較好看的衣服總是會先被挑走,剩下的就是些最尋常的灰色或黑色,而且母親也不喜歡他穿太亮眼的花色。當他年紀漸長後,母親常常因為他的身材過於高大而嫌棄他,說她沒有衣服可以給他穿,也別想要她花任何一分錢給他買衣服,他只好總是駝著背,希望過短的衣服在他身上看起來不至於太奇怪,所以就算後來他住到先生家裡,他也都一直保持著一樣的習慣,沒想過要改。 「所以你並不喜歡黑色?那你喜歡什麼顏色?」Queenie問。 Credence認真想了一下,最後有些不確定地說:「白色?」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顏色,但當Queenie一問這個問題,Credence立刻想起每天晚上Graves回家後,脫掉大衣與西裝外套,露出內裡的白襯衫的模樣。如果天氣稍熱,Graves甚至會將襯衫捲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前臂,看上去既禁慾又性感。 想到這裡,Credence忍不住換了一下坐姿,拉了拉突然變緊的領子,耳朵在沒人發覺時偷偷紅了起來。 「白色很不錯!很百搭又亮眼!那就是白色啦!」像是沒注意到Credence的分神,Queenie掏出四、五團白色的毛線球放在Credence面前,接著歪著頭又問:「那部……咳,我是說Credence你喜歡的人,他喜歡什麼顏色?」 「或許……綠色?」Credence不太肯定地問。 撇除了Graves最常穿的黑色大衣和灰色圍巾,Credence想起那一瞬總是從領口一閃而逝的光芒,栩栩如生的蠍子總是會吸引住他的目光,雖然他很快就會把視線轉到衣領上隨著吞嚥而上下微幅晃動的喉結上,但不得不說那幾乎是Graves身上唯一的色彩。 「綠色嗎?」Queenie看著一旁努力喝茶吃餅乾的Tina試圖得到正確解答,但Tina只是回敬了一個絲毫沒有接收到暗示的疑惑不解目光,根本幫不上忙,讓Queenie只能再拋過去一個無奈的眼神。看來她只好希望Credence的猜測是正確的了,「那就決定用白色跟綠色來做啦!那麼款式Credence你想用什麼樣子的呢?」 Credence想了好幾分鐘,直到Tina已經把桌上的餅乾全部掃空,紅茶也早就冷去的時候,他才緩慢開口:「我想……」 ※ 2
十五分鐘後。留著一頭俐落短髮,戴著黑色毛帽的蒂娜.金坦警長站在葛雷夫家門口,敲門後卻遲遲無人回應。 「葛雷夫先生?您在家嗎?裡面有人嗎?」她又敲了敲門,回應她的卻是玻璃碎裂的聲響。她立刻拔出槍,正打算一腳把門踹開時,門被突然的拉開。 「你好,金坦警長。」站在門裡的是葛雷夫本人,乍看和往常相同,穿著休閒服與毛衣,額前總是整齊上梳的頭髮此刻卻垂了幾絲下來,感覺有些狼狽。 「葛雷夫先生,您沒事啊。」蒂娜露出笑容,手中的槍卻沒收起來,「魁妮……金坦警官告訴我您報案說有入室盜竊。」 「不是盜竊。」葛雷夫時不時回頭對著門裡張望,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是闖入者已經離開了嗎?」蒂娜追問,她覺得葛雷夫的態度有些奇怪,像是焦躁又像是害怕,但又有種隱隱約約的開心,和平常淡漠冷靜的樣子相差許多。 「沒有闖入者,那只是誤會。」 「那還真奇怪啊。」蒂娜更好奇了,這間房子距離最近的鄰居都有好幾公里,什麼狀況下才會誤會自己家裡有人闖入?難道是有熊? 玻璃碎裂聲又響起,葛雷夫終於忍無可忍衝回門裡,一邊喊著,「魁登斯,住手!那不能吃!」蒂娜想了想,順理成章跟在他背後走進門裡,一眼就看見坐在沙發上的男孩。 坐在灰色棉布沙發上的小小人影包著一件紅色格紋毛毯,手中拿著葛雷夫塞給他的一根紅蘿蔔,嘴裡塞得鼓鼓的,地板上躺著兩個破碎的茶杯,葛雷夫正用抹布跟報紙小心翼翼處理水跟碎片。暖爐裡劈啪燃著火,木頭燃燒後發出淡淡的香味,蒂娜看了一圈室內,確定一切看起來都沒問題後,把槍塞回槍套裡。 「葛雷夫先生,這是你的孩子?」蒂娜問。 魁登斯此時才注意到突然出現在家裡的陌生人,他用圓滾滾的大眼睛盯著蒂娜,細微的抽動鼻子,努力想從她身上的氣味獲得足夠的資訊。大多數是一些柔軟的味道,來自她的頭髮與衣服,除此之外她的手指上還有甜甜的食物味道,讓他相當好奇。他還聞到交通工具的味道,還有細微到可以忽略,來自她腰間黑色皮革裡的刺鼻味道,那味道讓他感覺有些危險。他抱著食物瑟縮進毛毯裡,求助的眼神望著走向廚房的葛雷夫,鼻腔裡哼出委屈的聲音。 「不是。」葛雷夫很快否認。他丟掉碎片後,從廚房拿了小蛋糕與新的茶杯放到客廳的矮桌上,替蒂娜倒了一杯茶,「來點熱茶?」 「那就再好不過了。」外面正在下著雪,蒂娜覺得自己拿著槍的手指都有點凍僵,她扯下毛帽,在魁登斯的身邊坐下。魁登斯立刻死命地往沙發的另一端挪,眼眶裡滿是淚水的朝葛雷夫伸出求救的手。 「他好像很怕我?」蒂娜好奇的對魁登斯揮了揮手試圖打個招呼放鬆他的心防,換來的是魁登斯整張臉都埋進毛毯裡,連紅蘿蔔都不要了。 「他大概有點害怕陌生人。」葛雷夫替蒂娜倒了一杯紅茶,從壺嘴流瀉而出的液體帶著茶略苦的香氛,在雪白的陶瓷杯裡晃蕩,其中還沾著點檸檬酸澀的氣味,被室內的暖和的溫度放大,蒂娜接過茶,喝下一口後立刻覺得自己彷彿活了過來。這個小鎮什麼都好,就是冬天真的太冷了,每天都在下雪,像是春天永遠不會來。 葛雷夫也拿了不同款式的茶杯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接著在魁登斯的身邊坐下,用手摸著他的頭安撫他。魁登斯立刻安靜了,但被手指有些冰冷的溫度刺激後他瑟縮了一下,隨即包著毯子黏了上去,把臉埋在葛雷夫的懷裡。 「你們關係真好,他感覺起來很黏你。」蒂娜笑著道,「他是從哪來的啊?」 「他叫魁登斯,是我哥哥的孩子,來我這住幾天。」在倒茶這段時間裡,葛雷夫已經想好完整的理由,他知道蒂娜一定會追問,不如把話說得完整一點,也省得麻煩。 「你好呀魁登斯。」蒂娜低頭與魁登斯對視,大概是因為葛雷夫就在他身邊,魁登斯鎮定許多,聽見自己的名字後也明白是蒂娜在叫他,願意伸手接過蒂娜遞給他的紅蘿蔔。 蒂娜看著魁登斯捧著紅蘿蔔啃,又看了看桌上葛雷夫準備的整盤紅蘿蔔,忍不住笑,「他倒是吃的挺健康的。」 葛雷夫望著那盤紅蘿蔔也只是苦笑,他倒不是只有這些食物,只是他還不能確定魁登斯到底可以吃什麼,只好先準備一些人跟馬都能吃的東西,「對了,我順便想請妳幫個忙。」 昨晚下了場大雨。 由於合作臨時出了問題,逼得Leopold只得搭上飛機,前往海外收拾手下闖出來的爛攤子。在歸心似箭的狀況下,他盡可能提高工作時間,全副精力高效運轉,終於趕在五天內將全部的會議與合約解決,比原定的計畫提早兩天回家。而當Leopold疲憊的推開家中大門時,已經是晚餐時間。 他脫下外套掛好,走進飯廳發現餐桌上放著兩人份的飯菜,卻空無一人,這讓他有些狐疑。Salieri跟Antonio兩兄弟都不在是正常的,他們從上週開始已經住進寄宿學校,只有六日或寒暑假才會回來;但Mozart跟Amadeus此時理應都在家,甚至該吃完晚飯了,但桌上廚師煮好的菜看起來一口都沒動。 並不是在外面玩到還沒回家。Leopold在鞋櫃裡看見了兩人的鞋,顯然兩人在家,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兩人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拖延了吃飯時間。 於是Leopold順著旋轉樓梯走上樓,在第一間房間,也就是他收養的第四名孩子——Amadeus的房門前,輕敲了兩下。 「Amadeus。」他呼喚,但門裡沒有回應。Leopold試著轉動門把,門沒鎖,推開門果不其然看見房裡空無一人,不只如此,新添不久的家具與棉被甚至也都乾淨齊整地像是從未使用過,床單雪白而刺眼。望著那樣的景象,Leopold若有所思,關上門就往下一扇門走去。 下一扇門是他收養的第三個孩子Mozart的房間,Leopold站在門前正打算敲門,卻突然聽到了器皿破碎的聲響。 「Mozart?」Leopold問,語調不自覺加重,「怎麼了?那是什麼聲音?」 裡頭沒有回應。Leopold沒有考慮太久,便逕自宣布:「我要進去了。」接著他推開門,差點撞上出現在門後的Amadeus。 「父、父親!」Amadeus看到是他,立刻從原先的慌張變得更加焦慮。他對稱呼Leopold為父親還有些陌生,每次呼喚都得鼓起好一番勇氣,「您不是要出差一週嗎?怎麼今天就回來了?」 「事情做完就提早回來了。」Leopold回答,見到Amadeus還擋在門口,似乎沒有要讓開路的打算,有些狐疑地問:「Mozart呢?」 「他……方才說有些睏,所以現在睡著了!」Amadeus遲疑片刻才回答,語調中明顯帶著生硬與慌亂,Leopold立刻查覺這是謊言。 「Amadeus。」Leopold壓低聲音,慣處於上位者的威嚴不自覺散發,立刻讓Amadeus神經繃緊,雙腿發抖,嘴唇咬得發白。但讓Leopold驚訝的是,Amadeus並沒有改口或是辯解,只是慘白著臉沉默,眼圈隱隱泛紅。很少有人能在Leopold面前挺直背脊,即使是成年人也一樣,這讓Leopold忍不住再高看了這個孩子一些。 坦白說,收養Amadeus是個意外。 畢竟他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並且為他們的優秀感到滿足,上個月之所以去育幼院,也是因為Salieri和Antonio告訴他,他們發現了一個很有音樂天賦的孩子,為了不讓天才被埋沒,他才打算考慮收養Mozart。但當兄弟兩人一同出現在他眼前,Leopold表示只打算收養一個孩子時,Mozart立刻大哭著反對,而表現得比較成熟的Amadeus反應也讓人出乎預料。 照常理來說,待在育幼院的孩子通常會明白離開才是更好的選擇,即使不願意分開,也會勸哄對方,但Amadeus完全相反,他像是隻負傷的小獸緊緊抱住了哭泣中的Mozart,不管誰來都不願意鬆手。 育幼院的院長上前勸了幾句,卻怎麼樣也換不到Mozart的同意與Amadeus的放棄,只能尷尬地對著Leopold陪笑,生怕得罪了這個最大的贊助者。 但這對兄弟的態度並沒有讓Leopold失去耐性,反而開始讓他覺得有趣,於是他先請院長離開,接著在兩人面前蹲下,像是對待成年人那般直視他們的雙眼。 「你們應當知道跟我走才是最好的選擇。」Leopold對著兩兄弟,尤其是Amadeus道:「不只是對育幼院好,對你們兩個的未來也都是,尤其是你,Amadeus。」 Leopold的聲音低沉而磁性,讓Mozart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Amadeus也漸漸收斂怒容,但他仍然強撐著表情開口問:「為什麼?你把Mozart帶走了,為什麼我會變好?」 「我的財力可以支撐Mozart獲得更好的生活環境,得到更好的教育,讓他的天賦有發揮的空間。如果他繼續待在現在這裡,這裡不可能會有足夠的資源澆灌他的才華。」看到Amadeus有打算開口的意思,Leopold伸手阻止了他,並且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愛Mozart,你也願意付出一切去成就他,但你太年輕了,不應該在這個年紀就決定未來應當背負著誰的人生而活,也沒有人可以背負起另一個人的人生,而若是等到你們都能夠賺錢的那一天,他早就已經錯過最黃金的時光,淪為庸才。讓他跟我走才是對你們最好的選擇。」 「你怎麼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Amadeus問,表情卻已色厲內荏:「說不定你的公司明天就倒了。」 「我當然不能否定這個可能。」Leopold平靜道:「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但我提供的是現在最好的。」 即使有些缺心眼的天真,Mozart仍聽懂Leopold的言下之意。他留下來反而會成為Amadeus的壓力。「……但我不想跟Amadeus分開。」Mozart用軟軟的嗓音委屈說著。 「我能一個月帶你過來一次,像我帶Salieri跟Antonio來一樣,你很喜歡他們根本不是嗎?你也可以回來,送大家小禮物或糖果餅乾,也能夠陪伴你的兄弟,或是等你再大一點,如果想自己搭司機的車過來也可以。至於花費的部分,我會比照我的前兩個孩子對待你,這意味著如果你每學年能獲得A以上的成績,參加競賽或是比賽的結果也很出色,你就能存到足夠的錢替你的兄弟支付學費。」Leopold耐心回答,「我想這是你能做出的最好決定,你可以靠自己幫助你的兄弟。」 「……可是,你應該有很多錢吧,你就不能同時收養我們嗎?」Amadeus低聲問,語氣中帶了點祈求。 「你不能為此就認為我必須幫助你們,世界不是這樣運轉的,而我要怎麼規劃我的金錢也是我的權利。很遺憾,我已經收養了兩個男孩,而四個很明顯對我來說又太多了。」Leopold平鋪直敘卻沒有留情地輕聲說著自己的決定。 Mozart把眼神望向自己的弟弟,雖然他比Amadeus大兩歲,是哥哥,但一直以來他都沒有哥哥的樣子,遇到事情只會哭,逼得Amadeus必須堅強起來照顧他,並決定他們未來該往哪去。但這次或許他該學習自己做選擇了。他不想成為Amadeus的負擔,他也想成為能幫助Amadeus的人。 「Amadeus……」Mozart輕輕拉了拉Amadeus的衣角,臉頰上淚痕還沒乾,眼裡卻已經閃著星星點點的光,「我覺得……他說得對。」 Amadeus眼裡閃過明顯的掙扎,他看著Mozart,看著自己年幼而需要照顧的哥哥,看著他帶著淚水的雙眼與臉龐,即使身穿最普通樸實的衣物,Mozart仍然彷彿是從星辰墜落塵土的金髮小王子,即使是苦難也沒有抹滅他的精緻。 只是這又能持續多久?在生活苦難淬煉之下,所有星星終究會淪為塵埃。 3.
連續幾天的風都有點濕潤,陰雲在他們的頭上不斷盤旋,漢克原本以為是季風從海上帶來水氣,沒料到三天後就迎來了一場雨。 這是末日後的第一場雨,雨來得猝不及防,聽到雨點落地的下一刻火堆就已經被打熄,當時漢克正在把水蜜桃罐頭加進義大利麵罐頭裡想換換口味,在遭遇到下一秒的傾盆大雨後,他立刻懷疑這根本是義大利人對他的報復。 慌忙把還燙手卻已經泡了水的食物搬進車裡,在躲了十分鐘的雨後,漢克發覺有些不妙。雨沒有停止的跡象,而他們所在的公路已經像一條淺淺的小溪。副駕駛座的相撲毛濕了大半,水甩得整車到處都是,後座的康納倒是很有興致地望著窗外,像是在欣賞難得一見的景色。 漢克把罐子底最後幾口冷透的創意料理扒進嘴裡,深刻感覺到義大利人是對的,如果不是腦子有病,千萬別把水果放進食物裡。 「降溫了。」康納突然說,而漢克也感覺到清晰的寒意從車窗漸漸透入,玻璃起了白霧,漢克連忙打開除霧,擋風玻璃上的霧氣很快散去,但氣溫則是越發下降。 相撲打了個噴嚏,康納從後座翻出兩條毛巾,一條遞給漢克,一面從後座幫相撲擦著毛。漢克抹著臉上的水,憂心忡忡望著窗外。 「氣溫降得太快了,不能繼續待在這裡。」漢克決定找個地方過夜,「康納,把地圖給我。」 「右轉後順著路往前開兩公里有間旅館。」康納直接開口,「這是地圖上標記離我們最近的人工建築物,按照現在的降雨速度,應該來得及在輪胎被水淹沒前抵達。」 漢克立刻發動引擎。 大雨讓路況糟糕地像在濃霧中前進,五公尺外全是一片灰,唯一的好處是巨大的雨聲同時蒙蔽了喪屍的聽力,讓他們不會被車聲吸引。所幸康納的方向感並不會被雨或是路況所影響,在繞開許多障礙物後依然能清晰的指出旅館的方向,這才讓一行人成功在水淹過膝蓋前到達目的地。 旅館停車場裡面一台車都沒有,漢克把吉普車直接開到階梯口,給了康納一把槍。 「等著,我去找鑰匙。」漢克披著防水布在暴雨中衝下車,過沒幾分鐘就拿著十幾把鑰匙回來。 漢克把鑰匙全部丟給康納,「運氣不錯,目前所有房間都提供免費入住。」他伸過手把康納扶下車,相撲早他們一步爬上了階梯,正在走廊上甩著毛。 即使披著防水布也沒用,兩人不過在雨中走了兩分鐘路,像是從桶子裡倒下的大雨就把他們原本在車上已經稍微變乾的衣服又恢復成在水裡泡著的樣子。沒時間把自己弄乾,漢克只是甩了甩水,就拿出手槍和刀,拉上面罩後示意康納負責開門。 他們運氣不錯,走廊上空無一人,第二間房間就沒人住,為了安全起見,漢克把左右各兩間的房間都先清理一遍,避免隔壁鄰居不請自來。槍聲被雨聲遮掩,他們的舉動沒有引起太大注意。 漢克把相撲跟康納留在房裡,自己則是跑回車上,把最重要的幾樣物品塞進背包,接著跑上跑下幾趟,把後車廂裡的武器與跟幾天份的食物都運上樓,車子也開到地勢較高的區域,等到收拾的差不多後,他也差不多累得像條狗一樣倒在房間的小沙發裡。 康納坐在地上整理漢克帶上來的東西,順帶把濕透的背包翻開來晾乾,裡面的東西被他一件一件放在床上攤平,他注意到在大半的生存物品當中,有張褪色的照片。照片裡是一個棕髮棕眼的小男孩,笑容非常燦爛,康納輕易就從他與漢克的相似程度當中推測出兩人的親屬關係。他將照片用衛生紙吸乾,額外放到床頭櫃上與其他物品分開,接著繼續用毛巾擦拭其他物品。 漢克終於喘過氣來,踹掉腳上被泥巴糊得亂七八糟的鞋,接過康納遞過來的毛巾蓋在臉上後長嘆一聲。「沒下雨的時候一直擔心沒水喝會渴死,現在好了,渴死是沒機會了,但又得擔心淹水了。」 「需要先接點水備用嗎?」 「我晚點去,這雨看起來還會下很久很久。」 「沒問題。」 康納清理完全部的物品,把藍血跟狗糧還有罐頭依序排在桌上,漢克很公平,各種食物全都是三天份,這讓他的額上亮起黃圈,運轉微微加速。收拾好之後康納轉過頭問著漢克:「漢克,小型發電機不在這裡。」 「那家伙太重了,如果真的跟車子一起被淹掉也只能放棄了。」 「我的拐杖也是。」剛剛下車時他一手拿鑰匙一手拿槍,完全沒有多餘的手能夠帶上自己的拐杖,只能整個人壓在漢克身上,幸好漢克不介意。 「等雨小點我回車上幫你拿。」漢克拿下臉上的毛巾,毛巾上已經灰得一蹋糊塗,全都是他身上累積的汙垢被雨水沖刷後的遺跡,「或是你不介意這幾天我來扶你。」 康納搖頭,「不介意。」他只怕造成漢克的麻煩。 「那就好。」漢克看了康納一眼,「你坐在地上幹什麼?」連相撲都知道要趴在地毯上才舒服,這仿生人坐地板都不嫌屁股痛? 「衣服會把床弄濕。」康納回答,「等衣服乾了我再上床。」這間房間只有一張雙人床,如果弄濕的話漢克就沒有乾的床單可以躺了。 「直接換套衣服就好。」漢克說完才發覺他們的衣服都被他留在吉普車上。他不死心的打開衣櫃,驚喜的發現裡面居然有兩套白色的浴袍。「穿這個吧。」他把其中一件扔給康納。 「謝謝。」康納接過,順手就脫掉了自己的上衣,漢克連忙三步併作兩步走進浴室。 等等,他進來做什麼? 望著鏡子裡骯髒的臉,漢克遲疑了幾秒鐘。不過就是換衣服,兩個大男人——或者要說是一個仿生人跟一個人類也行,對他來說差不多——有什麼好避嫌的,該有的他們都有……等等。漢克心想。他有的,仿生人好像不一定有。 他想起來第一次見到康納的那天,沉睡的仿生人在陰暗的倉庫中赤裸著身體,蒼白的肌膚平滑,胸口微微隆起,但沒有任何突起,小腹到大腿的線條柔和,沒有任何體毛,連本該存在著性徵的部位都平滑的理所當然,像是那裡本來就不該有異物存在。那畫面有如黑白電影裡的場景,因為失去色彩,所以更讓人難以忘記。 我到底在想什麼東西?漢克連忙揮開腦中的雜念。但都進浴室了,急著出去好像也有點怪,他索性就站在浴室裡換衣服,才剛脫下不知道穿了多久沒洗,已經看不出來原本顏色的灰色上衣,漢克低下頭卻發現馬桶裡有水。 居然有水?漢克把水箱蓋子搬開,裡面滿滿裝著清澈的清水,他盯著清水思考了好幾秒鐘,好不容易暫時放棄喝水的想法,回過神他立刻擰開了洗手台的水龍頭。乾涸已久的管線發出咕嚕嚕的聲響,過了幾秒鐘後清水從水龍頭中流出,把洗手台上薄薄的灰塵全都沖掉。 運氣真好。他想。但說不定還可以更好。漢克把水龍頭從最右方慢慢旋轉到最左方,不一回兒蒸騰的熱氣就從水管內冒出,把陶瓷的洗手台加熱成微溫的適宜溫度。漢克緩緩轉頭望向浴缸,他覺得自己彷彿有十幾年沒有好好泡過澡,之前為了省水都是用濕布隨便擦一擦,衣服也只能穿髒就扔,想到可以洗澡這件事,他立刻感覺全身都開始發癢。他把浴缸的水塞塞上,把水龍頭也轉到最熱後打開,像是瀑布一樣的水立刻從水管裡不斷流出,幾分鐘後就有熱意開始在浴室裡繚繞,漢克忍不住大笑出聲。 門外的康納聽到動靜,提高聲音問著:「漢克?發生什麼事了?」 他打開浴室的門,本來想叫康納進來看看水乾不乾淨,卻發覺康納看上去雖然已經換好衣服,但實際上只是把浴袍穿在上半身,下半身溼答答的褲子根本沒脫,整個人還是坐在地上,漢克忍不住皺起眉頭,「康納,你換衣服只換一半?」 康那遲疑了下開口問:「你不介意?」 「介意什麼?」 「我的腳。」康納有點為難的回答,「你不喜歡仿生人。這件浴袍不夠長,遮不住我的腳,如果把褲子脫掉,你就會看到素體,我覺得你會在意。」 康納的回答讓漢克湧上一股罵人的衝動,他忍不住大罵出聲:「該死!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在想……」 「閉嘴!聽我說!我告訴你,對,我確實是討厭仿生人,而且我有我的理由!」漢克對著康納怒吼,「這些塑膠機器在街上到處亂走,用他們該死的理性到處判斷事情,把一切都搞得一團糟!」 康納還想開口,漢克乾脆直接把他的嘴摀住。 「但那又如何!我討厭的事到處都是!我痛恨這該死的不會出太陽的天氣,我痛恨搞出病毒的所有人類,我痛恨那些番茄義大利麵罐頭,但我知道這一切都不能歸咎給任何一個人,也不會因此痛恨人類!」 「跟你相處這幾天以來也足夠讓我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仿生人,也知道你跟我的差距,仿生人跟人類的差距,根本沒我以前想的那麼大!然而你卻覺得我像是那種沒人性的人,會因為你不像人類就對你怎麼樣嗎?」漢克氣呼呼地罵完仍然覺得氣還沒消,乾脆伸手準備直接對康納的褲子動手,「你要自己脫還是乾脆我幫你脫?」 「……我自己來。」 難得理虧的康納把聲音縮小。因為雙腳受傷,他只好用著不自然的姿勢把褲子一點一點蹭掉,而濕透的褲子才剛離開他的身體,漢克就把他的浴袍一把掀開。 「漢克!」他緊張到右額都閃起紅圈。 漢克沒理他,自顧自地把包住康納右腳,同樣被雨水染濕的布全部拆掉,割了一段旅館的窗簾來替康納重新包紮。 「謝謝。」等漢克包好,康納立刻道謝,接著把腳藏回浴袍底下。但漢克沒走開,仍然站在他面前思考了幾十秒鐘,突然開口:「我沒覺得在意。」 康納一臉疑問地看他。 「你的素體,我一點都不在意,我甚至覺得滿好看的。」 「謝謝……?」 「不客氣。」漢克終於想起來自己剛剛出浴室是為了什麼,「還有我剛剛發現這家旅館居然有熱水!今晚總算可以好好洗個澡了!而且水如果夠,我們還能洗個衣服!」 「漢克。」 「嗯?」 「浴室的水已經漫出來了。」 在漢克的堅持之下,康納泡了有生以來第一個澡。而他不得不承認,當他全身都泡在熱水當中,任由熱水承載他的機體時,他感覺自己的運轉速度加快,全身機能運行良好。 這大概就是人類擁有的愉悅感。康納想著,現在他能夠理解人類這種浪費水的行為了。 泡完澡的水他也沒浪費,用來把衣服跟毛巾全都沖洗乾淨,晾掛起來,而當他扶著牆離開浴室時,早他一步洗完澡的漢克正拿著毛巾替一起洗澡的相撲擦毛。看到康納的頭髮一滴滴往下滴水,漢克對他朝了朝手。雖然不解,但康納還是慢慢把自己移過去坐在床緣,接著就感覺到一條微濕的毛巾蓋上他的頭。 「另外兩條都拿去擦相撲了,就剩這條我剛剛用過的,不介意吧?」漢克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隔著毛巾有些甕甕的。 「不介意。」康納的嗅覺系統分析出毛巾上還帶有漢克的身體和旅館沐浴乳混合的味道,他有些遲疑,但下一秒漢克的手就開始替他揉著他的頭髮,把他的髮型弄得一團亂。 「那就快點擦乾。」漢克交代,多揉了兩把之後就回去替趴著的相撲繼續擦拭,康納只好學著剛才漢克的動作,繼續把自己的頭髮弄得更亂。 他們剛到旅館的時間是下午,但隨著窗簾縫隙外的天色越來越暗,康納檢測到房內的溫度也越來越低,很快就有了冬天的感覺。 漢克拎了一床乾淨的棉被舖在地上給相撲取暖,自己則是拉了另外一床棉被上床盤腿坐著,一面開口和康納閒聊。 「在你洗澡的時候我出去看了一眼,雨還是一樣大,但我停車的地方挑的還不錯,水沒漫到坡上,如果運氣好,雨停之後我們可以不用擔心車的事情。但這旅館的喪屍應該不只房間裡那些,如果你出去要小心一點,喪屍可分不出人類和仿生人的差距。」 康納點頭,把毛巾掛到椅背上,漢克立刻伸手摸了摸他的髮尾,「還有點濕,再擦乾一點吧。」 「其實……」康納想了想還是決定開口,「我可以把頭髮收進素體裡面,再拿出來就是乾的了。」 漢克看著他沉默了兩秒鐘,「仿生人是不是真的不擅長和人類聊天?」 「其他仿生人的型號我沒有資料,但以我的機型來說,我的所有設定包含外觀與聲音都是專門被特別設計用以跟人類和諧溝通。」康納認真解釋。 「你確定你擅長和諧溝通?」 「是的。」 「我覺得,這設計顯而易見失敗了。」 漢克歎了口氣,看著康納一臉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失敗的表情,覺得物種之間的代溝大概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弭平的了。 夜更深了。 漢克翻箱倒櫃從房間抽屜裡找出了蠟燭,用打火機點上,傾斜讓溶化的蠟淚滴在桌上,輕而易舉就讓蠟燭穩穩站在桌上。雖然手電筒還有電,但在不知道發電機會不會被水淹掉的情況下,漢克沒打算浪費在這,因此黑暗的房間裡此刻唯一的光源就只有桌上點著的兩根蠟燭,燭火隨著窗縫裡吹進來的風輕微搖晃,把兩人坐在床上的影子映在牆上。 相撲已經好一陣子只有呼吸聲,漢克覺得牠大概已經睡著,睡意也慢慢爬上他的腳跟,但勞動過後的飢餓讓他的胃開始泛起酸水,房裡的冷空氣也一陣一陣把他不斷從瞌睡中喚醒,他索性下床拿了個水果罐頭,順帶把一包藍血丟給康納。 雖然像是正在坐著發呆,但康納還是穩穩地接住了藍血,拆開後就開始一口一口吸著藍血,端坐在床邊的姿勢看上去像個好學生。漢克也在床邊坐下,拿起瑞士刀切開罐頭上蓋,香甜的汁水氣味就從密封的罐子裡衝了出來,睡夢中的相撲動了好幾下鼻子,最後還是沒抵抗過睡意,沒醒過來。 漢克和康納分別坐在床的左右兩側,中間隔著堆積的雜物,全都是康納從背包拿出來晾乾的,漢克把瑞士刀丟回床上,翻出地圖配著罐頭看著,一面拿紅筆把現在所在的位置在地圖上標了出來。 他們移動的速度比想像中還要慢,這幾天的時間全花在繞路上,才走一百多英里,到現在才走了一半左右的路程,但無所謂,他有很多時間可以做這件事,也沒有其他事情想做。他把地圖跟筆都放上床頭櫃,轉頭就看到一張照片在床頭櫃上對著他笑。 「原來在這。」漢克拿起照片,摸了摸那張笑容燦爛的臉。 康納注意到漢克的動作,主動解釋,「照片也被潑得有點濕,所以我先放在那裡晾乾。」 漢克點了點頭,盯著照片沒有開口。 「他是你的兒子嗎?」康納問。 漢克嘆了一口長長的氣,「他叫柯爾,如果他還活著,現在應該已經18歲了。」 「他……」 「死了。」 雨聲逕自從窗外闖入,填滿整個房間,滂沱的大雨夾雜著隱隱的雷鳴,足足持續了好幾分鐘,直到再次被康納打斷。 「我很抱歉。」雖然已經有了猜測,但聽到漢克開口說出事實仍然讓康納有種運轉不穩定的感受,他能從自己的情緒模塊中分析出這大概就是愧疚。這感覺非常不好。 漢克搖頭。 「有什麼好抱歉,他死了又不是你的錯。」漢克擠出一個苦笑,「是我不對,我沒有好好照顧他。」 「我能問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病毒。他沒撐過去。」漢克握緊手中的罐頭,罐子裡剩餘的汁水微微顫動,「如果我多花點時間陪他,不要老是把時間耗在工作上,他說不定還能好好活著……」 「這不是你的錯,漢克。」 他搖頭。「是我的錯。」 過度滿溢的情緒在下著大雨的夜晚裡似乎特別容易潰堤,或許是這些話已經積壓在心底太久找不到人傾吐,又或許是仿生人像是特別適合分享的對象,漢克忍不住把內心一直以來從未與人分享過的痛苦記憶全部傾倒。 「從他媽媽死後,我就一直靠著工作逃避他,我怕面對他責怪的眼神,我怕他要我把他媽媽還他,我怕他恨我。」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跟柯爾上一次好好坐下來一起吃頓飯是什麼時候。自從那場車禍開始,他渾渾噩噩過了一段時間,只有工作跟酒精可以讓他忘記一切,他的父母來幫忙帶了柯爾一陣子,但也很快離開,他不知道那段時間柯爾是怎麼自己撐過去的,只記得自己每天出門把三餐跟零用錢放在餐桌上,偶爾收到柯爾的字條說家裡缺什麼東西該買。更後來,柯爾甚至只告訴他需要多少錢好買東西,連採買的工作都不再需要他。 在每次遇到柯爾的短暫片刻裡,有時是深夜柯爾撐著不睡等他回來,有時是他加班超過二十四小時倒頭睡了一整天醒來後的假日晚上,有時是他宿醉剛醒來正打算要上班的早晨,柯爾都會試著問他哪時候有空,他想跟他一起去買東西,他的運動會希望他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想邀請他來看。漢克總是會答應,但約定被他自己一次一次打破,他把所有假日都花在警局的公務裡,其他閒暇時間就用來喝酒,酒精讓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答應過什麼事情,好不斷藉此逃避柯爾欲言又止的眼神。 後來柯爾死了。 「我一直想,等他再長大一點之後,等他可以理解這些事情再說,我以為我們之後總有時間能好好談談,但沒有,什麼都沒有了。病毒來了。他死了。甚至連他生病的時候,我都沒有陪在他身邊,只來得及看他最後一面。」 漢克說出這些話的語氣幾乎有些平淡,像是這些話已經在他腦中想過、念過千百遍,由於說過太多次已經失去了憤怒的力氣,卻字字都像是刻在墓碑上深刻,話中瀰漫著具體的絕望感。 「我是個失敗的爸爸,他一定很恨我。」 康納的右額不斷交錯閃爍著黃圈與紅圈,他發現自己的系統在此刻沒有給出任何選項,他不知道怎麼安慰漢克,只能像是出錯般動也不動地坐著。 相撲不知何時醒來了,牠慢慢走到床邊,把頭放在漢克的腿上,舔了舔他的手。漢克摸著牠的頭,他突然很想喝酒,他需要酒精麻痺這些記憶,忘記一直折磨他的罪惡感,即使是片刻也好。但他沒把任何一罐啤酒拿下車,房間內的小冰箱也空無一物,冰冷的像是一個棺材。 一個小小的棺材。 「快睡吧。」漢克關上冰箱,把相撲趕回窩裡,自己則是回到床上躺下。 在火光搖曳的漆黑中,漢克睜著眼睛,感覺到身側一沉,轉過頭看見康納隔著棉被躺在他身邊。 「漢克。」 「我在聽。」他望著頭頂被火焰的光線切成斜角的天花板,外面的雨聲幾乎掩蓋了所有聲音,連兩人的聲音都幾乎被蓋過去。 「我覺得……柯爾一定很愛你。他或許會怪你,但一定不會恨你的。」 漢克沉默了幾分鐘。 「你不認識他。」 「但我認識你。」康納道。 「不到一週。」漢克補充,「正確來說是六天。」 「但那也已經足夠讓我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類了。」康納聰明地借用了漢克說過的話,他隔著被子將手輕輕蓋住了漢克的手背,「而我認為,你跟仿生人的差別並沒有那麼大。」 「我該把這個當成稱讚嗎?」 「你可以這麼想。」 漢克偏過頭,看見康納躺在左側的臉,他棕色的眼睛裡反射著燭火的微光,看起來明亮又溫暖。以往康納總是說自己可以負責守夜,因此總是整夜坐在吉普車副駕駛座保持清醒,他則是抱著槍和相撲一起躺在後座,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康納像人類一樣躺在他身邊。仿生人的機體運轉的時候會散發出微微的溫度,比人體低很多,但在氣溫慢慢降低的夜裡,卻像是微小的火焰,帶來些許的暖意。 「其實你們有點像。」 「我和柯爾?」 「嗯。」 「我的外型設計是由模擬器生成,雖然以大多數人類會產生好感的方向設計,但參考的人種範圍與年紀都相當多元,和某個特定人選相似的機率應該不高。」 「我說的不是外型,是給人的感覺。」漢克想了一下,緩緩解釋:「你們的眼神很相似。」那種眼裡有光,充滿希望的感覺,「我喜歡你的眼睛。」 康納感覺自己的運轉又開始加快,就像是剛剛泡在熱水裡的感覺,他感覺愉快。 「我會為此感到榮幸。」他回答。 漢克拍拍棉被,「進來吧,分你一半。雖然你不怕冷,但我看著覺得冷。」 康納依言鑽進漢克的被窩裡,枕著柔軟的枕頭,聽著漢克和相撲漸漸平緩的呼吸,在蠟燭熄滅的一片黑暗裡,像個人類一樣閉上眼睛。 這場雨斷斷續續下了五天,他們也在這家旅館待了整整七天。 在雨變小的期間,漢克在旅館裡翻到一艘充氣艇,又回了車上一趟,把小型發電機跟食物都搬了出來,後來證明這是正確的舉動,他們的吉普車最後有半截都泡在水裡,幸運的是水退了之後車子依然可以發動,沒有任何問題。 在待在旅館的期間,他們把整家旅館翻了個底朝遍,從各個房間的冰箱中搜刮到大量的烈酒,還有可以用一輩子的沐浴乳,也把販賣機裡的點心全部挖了出來。最誇張的是他們還在大廳裡發現了一個游泳池,漢克笑著說不愧是二星級旅館,居然把游泳池建在大廳裡,康納檢測後發現水質非常乾淨,他們裝了兩大桶走,當作飲用水。剩下的水他們也沒有浪費,漢克突發奇想突然把康納丟進水裡,自己也被突然暴衝的相撲撞進水裡,兩人一狗在爬出游泳池時把到處都弄得溼答答的,像是洗了個冷水澡。離開前,他們看見旅館櫃台的地圖畫著不遠處有家加油站,他們去那裡加滿了油,帶著所有的物品再次上路。 吉普車一路向西。 康納望著旅館的熱氣球招牌慢慢消失在路的盡頭,把旅館地址存進了自己的數據庫當中。 他會想念這裡的。 ※旅館參考Super 8 by Wyndham York NE,位於內布拉斯加州的約克縣 |
作者www.plurk.com/hikaru801 日期
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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