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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熟悉的街道上,漢克伸手接住飄落到掌心的雪花。 這裡是底特律,他最熟悉的城市,有著最新的仿生科技,卻也有著沒有暖氣的貧民窟;有著衣著永遠整齊乾淨的仿生人走在路上,也有失業的人蜷曲在路旁乞討,汙濁又瑰麗,冰冷又純淨。 這場雪是從幾天前開始下的,斷斷續續,時停時落,不到無法出門的地步,但總會沾濕大衣,讓原本用於保暖的布料成了冰冷的硬塊,幸好警局的暖氣一直都開得很足,沒三兩下就能烘乾衣服。出門上班時,他也總能見到馬路上為了確保道路通暢而定時巡邏清理的大型鏟雪機,多餘的雪則被堆積到馬路邊角。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雪花,整個城市在這個季節每每成了灰白色的影子,沾染上灰塵的雪還沒落到地面就成了淺灰的白,被鞋印踏成一攤骯髒的泥水。白色聖誕在這裡都是騙人的,頂多只能算是個灰色,過了聖誕節但櫥窗裡還未收起的彩燈打在灰色的雪上,看起來像是褪色的發霉斑塊。 雖然大概對身體不太好,但漢克喜歡這種帶著冰渣的空氣,在這種天氣裡面,他總會錯覺空氣因為寒冷變得乾淨。每次吐氣時他嘴裡都冒著白煙,像是冒著煙的老煙囪,吸氣則伴隨著呼吸道微微的刺痛,冷得讓人提神醒腦。而他脖子上的圍巾和頭上的毛帽在這種時候起了很好的保暖作用,讓他即使站在雪地裡也不會凍得打顫。 除了圍巾和帽子,其實還有同樣成套的手套被他隨手塞在大衣口袋當中,全都是幾天前的聖誕節時康納送他的聖誕禮物。他討厭過節,但自從這該死的仿生人住進他家之後,他就不知不覺地開始跟著過起節,現在他家的聖誕飾品已經足足堆了四大箱,全都是這四年康納用薪水買來的。而雖然不想承認,但康納這次挑選的品味確實相當打中他的喜好,讓他願意勉為其難地把這些東西套在自己的頭上身上。 漢克不太確定,但他總覺得康納很喜歡雪。每當下雪時,他早上起床時的鬧鐘就會從吸塵器運轉的聲音改成了庭院裡家用鏟雪機的轟轟聲響,雪會被康納蒐集到庭院的角落堆成一堆,偶爾漢克注意到時,那堆雪可能會變成相撲的樣子,又或是雪人、奇怪的大頭娃娃、貓,各式各樣的形狀這幾年裡他都見過,但每次問康納,都只能得到「我只是將這些雪壓縮成某種固定的形狀,避免佔據太大的空間,樣式是下載來的,跟我的個人喜好無關。」這種狗屁不通的答案。 他對著手呵了呵氣,他不太喜歡戴手套,覺得會很大程度影響到他開車跟做事,但隨著氣溫被漸漸凍僵發青的手指顯然不這麼想。他身上的舊傷也因為寒冷開始隱隱疼痛,雖然還可以忍耐,但相當惱人。在呵氣帶來的短暫熱意已經快要無法抵抗寒意,他正在考慮打算要不要戴上手套,或是乾脆去街邊買一杯熱可可,無視康納每次對他攝取的熱量不斷提出的警告。 對了,康納呢?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這裡? 漢克還沒想明白為什麼只有自己一個人站在這裡時,他就聽見了康納的聲音遠遠傳來。 「漢克!幫我攔住他!」 「康納?」漢克有些困惑地轉頭,看著面前的小巷中有個人影跌跌撞撞衝了出來,還猛撞了他一下,讓他瞬間失去平衡,「該死!」他的身體動作比意識更快,在被撞擊的下一刻就拔出配槍,眼見人影還在跑遠,他連忙對空鳴槍,接著瞄準前方奔跑的人影怒吼,「給我停下!不然下一槍就是你的腳!」 這樣的威脅顯然成功的嚇阻了那人的行動,他在漢克幾公尺的地方減速停了下來,沒再繼續往前跑。 「站在那裡不准動,把手上的東西丟到地上,舉起雙手!」漢克大喊,在心裡暗自竊喜自己雖然已經有點年紀(他堅決認為自己離退休還遠著)身手卻依舊敏捷,拔槍的速度甚至感覺比腦子更快了一步,眼角餘光就看見康納已經快步跑到了他身邊停下。 「謝謝你的幫忙,漢克。」康納特殊的嗓音依舊相當有辨識度,即使剛剛經過劇烈的運動也沒有喘氣的反應,「但我必須提醒你,在街上開槍必須填寫申請A-113表格,當然,我會協助……」 「少囉嗦,報告這種事情你看著寫就對了。」漢克意興闌珊開口,從路口的反光鏡看見康納對著一旁的商店櫥窗倒影輕輕調整了自己因為剛才跑動而有些鬆脫的領帶跟外套,對於自家仿生人無時無刻都很在意外表這點總讓他忍不住感覺有些好笑,「不過這傢伙做了什麼?你為什麼要追他?」他隨口問著,卻感覺到在他說完話的瞬間,康納頓了一下,或者該說是延遲、卡頓、異常,隨便怎麼稱呼都可以,總之漢克就是覺得康納整個人似乎停住了。 「漢克?你忘了嗎?」康納很快恢復正常,開口的語調依舊平穩,「我們今天早上接到任務說有家仿生人店鋪被人類搶劫了,根據仿生人店主傳送給我的資料,我們確認了犯人的身份跟住址,所以才開車來這裡,打算將他逮捕歸案。」 康納這麼一說,漢克就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回想起了今天早上的事情。 他跟康納在前去報案的店舖路上,為了仿生人為什麼不直接線上聯繫報案,而是要打電話報案,還像個人類一樣把他們叫到店裡這點進行了討論。嗯,說是討論大概有點不準確,因為就他記憶所及整趟路程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抱怨為什麼自己要多跑一趟,而不是可以從警局直接出發到犯人家裡,而這該死的仿生人只是時不時說出一些氣死人的話,像是「雖然理論上可以辦到,但是仿生人之間傳輸交流的運作方式實際上並不是像你想像的快速。」,或是「你今天早餐攝取的量比平常多了357卡,我希望出來這一趟可以讓你在中午前消耗足夠的熱量。」之類的。 但他不記得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站在街上的,應該說,他對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有記憶,但是實際上又不是那麼肯定這些事情是不是發生過,像是只是做了個夢,又像是看一場自己主演的電影。 「確實好像有這件事。」漢克有些不肯定的說,看見背對他們的犯人似乎偷偷動了一下,他立刻提高聲音大吼:「不准動!」 康納從大衣口袋裡掏出手銬,從不會擋住漢克槍口的位置慢慢往前走,直到康納距離犯人剩下兩公尺時,漢克突然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危機感襲擊了他。 「康納!」他大吼,下意識開槍,子彈打中了犯人的右手,一樣黑色的物品從犯人手中掉落,康納立刻衝了過去快步壓住他,無視犯人的哀號,把他按在地上雙手反銬在背後。 在開槍瞬間漢克就感覺到自己不太對勁,明明對方什麼都還沒做,他卻有種犯人下一刻即將暴起的預感,甚至毫無邏輯的覺得康納很有可能會因此受傷。 「我沒事,漢克。」康納分析了一陣子,接著掏出手帕,隔著手帕從地上撿起了那個黑色的物體,裝進了證物袋裡。 漢克看著康納幾乎可以算是小心翼翼的動作,皺著眉頭問:「康納,那黑色的玩意兒是什麼?」 「是新型的病毒,對人類無害。」康納把證物袋遞給漢克,「我從馬庫斯那邊獲取過相關資料,他們有些人被感染了。」 漢克看著黑色的物體。那看起來長得像是一個上個時代使用的隨身碟,扁扁的黑色長方形上有著一個低調的紅色圓形狙擊圖案,長方形前端卻有根尖銳的針,看上去又恐怖又噁心。 「這東西怎麼運作的?如果你被感染會怎麼樣?」他沒來由的心底發涼,連忙問著。 「尖端插進仿生人身體就會自主運行。如果我被感染,病毒會破壞我的數據,感染我的記憶備份,很可能連更換新的機體都無法解決,如果沒有及時做好防範,根據我的判斷,有25%的機率只能進行刪除記憶與重置回原廠設定。」康納冷靜且理智地說著,像是剛剛遇到危急狀況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刪除記憶與重置……等等,你是說你可能會死?」 「當我失去了這段時間的記憶檔案,對我來說你會成為全新的需要理解與記錄的存在,我儲存的所有與你有關的檔案必須重新累積,我們共度的時光將成為你的回憶。」 「這麼說來,我想漢克你的理解是正確的,如果照人類的說法,這確實算是我的死亡。」康納點頭同意漢克的看法。 「該死!」 漢克此刻幾乎可以說是慶幸了。剛剛他若是不開槍,康納就將會有四分之一的機率會死亡、消失,雖然照以往的狀況,很有可能康納隔天早上還是會一如往常出現在他家門口,但那並不代表他可以接受這一切!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康納躺在純白的房間的場景,和醫院很像,卻又截然不同,少了那些人類需要慣常有的維生儀器,但同樣雪白的床單看起來同樣不詳。 他站在病床旁邊,那個綁著小馬尾的男人,就是上次他跟康納一起去找過的,被稱為仿生人之父的那個,他叫什麼?卡姆斯基?總之那個卡姆斯基也出現在康納躺著的床邊,似乎對著他說了很多話,但他沒幾句聽得懂的,或許是他根本不想懂也有可能。 漢克立刻甩頭,把腦袋裡恐怖到近乎立體的妄想甩開,他一把抓起康納的領口,這件外套是上次他跟康納出門購物時買的,是聖誕禮物的回禮,足足花了他將近半個月的薪水,「你就不能對這種事有多一點反應嗎?」 康納露出了幾乎可以是困惑的表情,他望著漢克把自己衣領扯皺的手,抿了下嘴唇,表情近乎委屈,「漢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該有什麼反應?」 「你剛剛可是差點死了!」漢克憤怒吼著。 「這件事不會發生的機率是75%,實際上也的確沒有發生。我該怎麼對一件沒有發生的事情做出反應?」 漢克望著康納棕色的眼睛,像是玻璃珠一樣的球狀晶體雖然已經跟人類的眼睛非常相似,但如果仔細打量,還是能發現其中的不同之處。那雙眼睛不管任何時候望進去,看到的都是澄澈透明,漢克無法從當中讀出快樂、悲傷、憤怒、友善,有的只是近乎冰冷的理智。 人類最難模仿的就是眼睛。漢克記得模控生命曾有個廣告這麼說。雖然康納已經是個異常仿生人,但很多時候漢克仍然覺得他和當初尚未異常的模樣並沒有不同,他嘆了口氣後放開康納的領口,挫敗地把自己的一頭亂髮撓得更亂。 康納伸手把自己的衣領拉直,大衣的皺褶也盡可能撫平,但漢克粗魯的動作仍不免在上頭留下了一些痕跡,他在心裡用0.1秒估算了等工作結束後回家使用熨斗可以成功消除痕跡的機率,並對計算出來的數字高達96%感覺處理器運轉順暢。 做完這些事後,康納看向沒說話的漢克。 他知道通常當他與漢克的談話出現沒有回話的停頓時,就有高達77%的機率是因為漢克的心情不太好,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談判系統只會起到反作用,甚至會激怒漢克,但他仍然如同每一次那般開口嘗試。 「漢克?」他略微提高聲調,卻放慢語速,試圖讓自己聽起來更溫和一些,也讓自己的聲調聽上去與漢克的略微雷同,藉此增加漢克的好感,「你的心跳與呼吸速率反應出你現在的情緒狀況不佳,請問我該怎麼做呢?」 漢克看著面前面無表情的仿生人,滿腔憤怒都在雪花飄落地面的同時轉成了無奈。 「我就是很難讓你理解通常遇到這種事該有什麼反應對吧?」 「漢克,你希望我有什麼反應呢?」康納反問:「如果你希望我有什麼反應,只要告訴我,我就能做出相對的反應。」 「不是這樣。這種反應應該要是你自然而然產生的,不該由我來告訴你該有什麼情緒。」漢克試圖解釋,但康納只是歪著頭問:「為什麼呢?」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該由你來告訴我?人類之間的學習不也是由模仿與教導而來嗎?」康納問,表情滿是不解:「從組成家庭的單位當中,年紀較小者會模仿年紀較長者的情緒反應與處事態度,被潛移默化。接著等他們有表達能力後,就被集中到同一個地方管理,互相模仿,又或是由傳授者灌輸他們知識,不是嗎?」 漢克跟著康納的思緒想了一輪,發現康納對於家庭與學校的理解並沒有任何他可以辯駁的地方,甚至有些過於直白。 「好吧,或許你說得對。」他說。 「我模仿的對象、教導我的對象、給我榜樣的對象,都該是你,我的搭檔,我希望由你來教導我,所以漢克,你希望我有什麼反應呢?」 漢克有些崩潰地發現自己居然被仿生人的詭異邏輯給說服了。 對著康納一雙閃亮的眼睛,他只好開始努力思索他究竟希望康納怎麼做,他回想了幾個曾經遇過的,被嫌犯劫持後從生死線當中被救出的案例,套用在了康納身上。幾個狀況當中包含:一、康納雙腿打顫地跌坐在地,滿臉驚恐淚水。二、康納憤怒地伸出手用拳頭捶他的胸口,最後抱著他的手大哭失聲。三、康納伸出手死死抱住了他,他只能拍拍他的背,擁抱他給他安慰。 他打了個寒顫。 「……該死。」漢克無奈地發現,康納現在的反應竟然是他覺得最順眼的一個,如果他想像中的其他情況出現在康納身上,在他面前上演,他都會整個背爬滿雞皮疙瘩,光是想到他就已經感覺一股惡寒。 最後他只能無力地對康納說:「我想了想,覺得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你就繼續保持。」 「謝謝你的稱讚,漢克。」康納回答,沒有因為想得到其他答案而繼續追問,這讓漢克鬆了口氣。 倒在地上被銬著的歹徒哀嚎的聲音此時終於傳入了漢克耳中,他轉過頭,看到被自己開槍打中的地方正在慢慢滲出血跡,染紅了地面。 「都忘了這傢伙。」漢克不滿地嘖了一聲,「把他搬到車上送醫吧。」 「我在五分四十二秒前已經叫了救護車,依照我的路程規劃,車應該在三分鐘之內就會抵達,此外我方才銬住他時也先替傷口做了加壓與止血,因此我認為,在車到達之前我們只需要在這守著,避免他趁機逃脫。」 漢克點了點頭,他也猜到康納已經有了應對,所以才沒有花費心力去注意犯人。他動了動早就凍僵的手,剛剛和康納的對談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回過神來才發現手已經冷得像冰,他搓了搓手,又把手放到嘴邊呵了呵氣。 康納注意到漢克的動作,「漢克,你把手套放在辦公室嗎?」他記得出門前他有刻意提醒過漢克,漢克雖然一臉不耐煩但還是把手套塞進口袋裡了。 「沒,在我口袋裡。剛剛忘了戴,現在手都僵了,戴手套裡也暖不起來,等手暖一點我再戴。」漢克回答,下一秒康納就握住了他的雙手。 康納手掌傳來的溫度,讓漢克覺得自己的手像是突然插進溫水當中,立刻就傳來刺痛麻癢的感覺,他連忙想抽出手,卻被康納緊緊握住。 「康納,放手!」 「請忍耐一下,我正在加快機體運轉產生熱能,這能更快讓你的手指恢復常溫,我選擇的溫度並不會太高,現在之所以會有刺痛感是因為你的手已經有了輕微凍傷,但是並不嚴重,稍後就會好轉,請你之後如果到戶外請記得戴上手套保溫。」康納額際的圓環從藍色轉為橙黃,他沒理會漢克的掙扎,依舊用著適中的溫度包覆漢克的手指。 其實刺痛感並不是不能忍耐,只是漢克覺得兩人的動作與氣氛莫名讓他感覺有些不自在,因此一等康納鬆開他的手,他就第一時間從口袋掏出手套戴上,隔絕指尖明明恰到好處卻感覺起來異常灼燙的溫度。 兩人之間沉默的氣氛逼著漢克先開了口。 「康納,我問你,你真的對剛才你跟死亡擦身而過沒有半點想法嗎?」 「當然有。」 漢克愣了下,連忙追問:「所以你只是沒表現出來?那你剛剛有什麼想法?」 康納的圓環依舊維持著黃色,用著比平常更緩慢的速度開口:「在我理解病毒可能會破壞我的記憶的瞬間,我感到運轉不順暢,於是我的處理器加速,體溫隨之升高,情緒模塊裡的電壓提升到了峰值。」 「給我用人類理解的話說。」 「我感到……憤怒。」 「憤怒?」漢克稀奇地瞪大眼睛,把面前的仿生人扳到自己面前,讓他正對著自己,「康納,說得清楚一點。」 康納額際的黃色閃爍了很久,有幾次都幾乎轉成紅色,卻很快地又變回黃色,漢克難得很有耐心地等著他,直到康納慢慢開口。 「我從賽門那裡接收到的檔案讓我理解病毒的構造,也清楚我被感染時會發生的狀況。我明白今天接到報案時,有空閒被派出的如果不是我們,而是其他仿生人警探,那麼同樣的事情也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但我卻覺得憤怒。」康納的語速很慢,像是延遲,也像是正在思考如何組織措辭,臉上表情卻是一片空白。 「你為了什麼憤怒?」漢克追問。 「我為了……為什麼是我們在這裡而憤怒。」 康納的語速漸漸開始加快,慢慢變得順暢,「我為了我們為什麼被派出而憤怒。我為了自己為什麼要督促你加速處理公事,導致報案進來時我們有空而憤怒。我為了今天早晨為什麼要叫醒你,讓你來得及上班而憤怒。我為了昨晚阻止你喝酒,讓你早晨沒有因為酒醉而無法及時醒來而憤怒。」 「我為了可能會有我的繼任機體被派到你身邊而感到憤怒。」 漢克望著康納,明明康納面無表情,漢克卻覺得他像隻委屈的小狗。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康納的頭,手底下蓬鬆柔軟的髮絲觸感跟相撲的毛很像,卻又截然不同。 「我明白這是不合理的運作邏輯,所以我在發現自己的處理器傳來這個回應的瞬間第一時間把訊息封存了。」康納低下頭,音調低沉地說。 「不,你的想法完全合理。」漢克把仿生人梳理整齊的頭髮全部撥亂,「我在發現你有可能會死亡的時候心裡也在想,為什麼我們要出這該死的任務?怎麼不讓RK900跟他的搭檔來就好?或是其他人,誰都行,就是不要是你。」 「在剛才的運轉邏輯當中,我忽略了我的機體無法繼續使用的可能性。但是以機體的角度來說,我的繼任機體跟我使用的是同一套系統,也有我的備份記憶,就算真的記憶檔案出現了部分毀損,那也是『我』,但是我卻判斷比起有新的仿生人或是人類成為你的夥伴,我對於我的繼任機體更加憤怒。」康納困惑地說著,「明明那也是我,系統、構造、處理器、外型,全都相同,但我卻覺得……」 「那就不是現在的你了。」漢克接話,「康納,我也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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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警探組無差,但作者偏好是漢康,閱讀時請小心。
1 陽光是耀眼的明黃色。 漢克‧安德森睜開眼便迎來一道猝不及防的陽光,如同刺穿心臟的金色長矛,過於澄澈的光線燦亮卻過於閃耀,他反射性闔上眼,接著便感覺到眼眶傳來微微的刺痛與餘熱。他發出了不滿的咕噥,並不是抱怨的話語,更像是習慣或是低聲呼喚著誰,但永遠第一時間出現在他耳邊的嗓音此時卻沒出現,他對此有些困惑,朦朧的睡意在思緒開始運轉後終於慢慢消去,漢克此刻才真正算是從夢中清醒。 空氣中有股陌生的鹹味,跟他常去的公園味道挺像的,那公園的氣味總是融合了底特律河帶著鹹腥的水氣與都市的金屬味,偶爾還會混雜著垃圾桶裡的惡臭,他總是笑稱那是都市人冷漠的氣味。但這裡嗅起來又不盡相同,更濃厚卻又更乾淨,帶著陽光與樹木的清香,他感覺自己的皮膚被暖風吹拂,伸手摸去是濕黏的奇妙觸感與細小的顆粒。漢克現在才發現自己的上身大概是全裸的,前胸微溫的感覺有些灼燙,後背貼著的觸感卻是布料的材質,他似乎是躺靠在椅子上,手下意識擺放的位置有著扶手,木頭溫潤的質感細膩卻有著磨損的痕跡。 閉著眼的黑色視野裡影影幢幢的暗桃色光芒終於褪下了,像是暗色鱗片的蛇消失在視野深處,濕潤的水氣將眼球包覆,微溫的清涼安撫了疼痛後,漢克終於慢慢睜開雙眼,在漸漸適應刺進眼裡的亮度後,他終於能睜開眼睛,坐起身看見眼前的景色。 面前是一望無際的海。 過於飽滿的藍色闖入他的視野裡,被水平線切成均等的兩片,相同的色調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藍,藍天萬里無雲,海面波光萬頃,偶爾有白色的海鳥飛過,海浪打在潔白的沙灘上,規律響起如同溫柔低語般的沙沙聲響,他的背後是一片椰子樹,不遠處有幾棟七彩的小屋,看起來趣致又精巧,他頭上有著藍色的海灘傘,或許是因為日光偏轉而換了方向,並沒有起到遮陽的效果,只蓋到他穿著黑白花紋的海灘褲上。四周景色美到不像真實,但漢克卻只有一個疑問。 他媽的他到底為什麼會在這? 漢克極力回想,卻沒有太多頭緒,太過規律的每一天讓日子幾乎一成不變,唯一會變化的只有日曆上的時間,跟層出不窮的犯罪方式。雖然失業率在耶利哥建城,簽下條約穩定市場後就下降了許多,但總有些人仍然討厭仿生人,就和蓋文堅持自己是恐同一樣,有些事情總是很難讓所有人都接受,而更有些人是徹頭徹尾的白痴,所以掛在他身上的仿生人擦屁股專用警探的任務始終不被收回,只是受害者與被害人身份時不時會互換罷了。怎麼想也想不出結果,他索性開始胡亂猜測。 難道是他又不小心在吉姆酒吧喝掛了,被誰開車丟過來這的?又或是他喝昏腦袋,一時興起用自動駕駛一路酒駕來海邊,還知道要把自己脫成半裸,躺在椅子上先烤正面,等被太陽曬熟再烤後半面嗎? 怎麼想他都覺得自己不可能醉成這樣,就算再醉,他做過最瘋狂的事也不過是把自己的眉毛全剃了,醉到拿自己的腦袋玩俄羅斯輪盤這種事情他絕對沒做過。(至於別人怎麼推測他倒是管不著,他身為一個警察,喝酒後擦擦槍不是挺普通的嘛。) 漢克晃了晃腦子,裡頭並沒有遺忘酒醉之後的暈沉疼痛感,反而有股神清氣爽,像是好好睡過一覺之後整個人活過來一樣的感覺。認真回想起來,他上次喝醉似乎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久到他根本想不起來上次喝醉是什麼時候了。 等等,認真想想,以前似乎也發生過類似的狀況,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出現在完全不同的地方,而那通常都是—-- 「漢克?你醒了?」 漢克從海灘椅上回頭,穿著跟他身上那條同款的海灘褲,手裡端著兩顆椰子,上頭還插著彩色的吸管與兩隻粉紅色小雨傘的褐髮仿生人RK800就這麼出現在他面前,用著他一如往常的奇特嗓音開口,一臉清爽地回望他。 當然,絕對是康納搞的鬼,他早就猜到了。 自從仿生人與人類簽下合約後,被解放的仿生人有了選擇,不再是像家電一樣被對待的存在,雖然模控生命還在試圖捍衛自己的權利,像是想靠著財產權與專利權持有製造仿生人零件的工廠等等,但是仍然抵不住時間與輿論把他們一點一滴改變,現在模控生命的店舖已經完全不是原本像是販售機器的模樣,而像是個面試的場所,仿生人與人類雙方會判斷彼此是不適合對方,才決定是否聘用與被聘用。 而當初,漢克本來以為康納會去耶利哥協助馬庫斯處理善後,畢竟RK800的程式設計本來就相當適合用在與人類談判上(當然,漢克自己完全不這麼認為),對此還感到有些不習慣,但幾天後他卻看著康納一臉正義的跟在傑弗瑞局長背後進入底特律警局,職位上掛著仿生人顧問警探,傑弗瑞還給了康納領導所有仿生警察的權限,最後康納就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依舊跟在他身後出著任務,最後還住進了他家。 「康納,你給我該死的解釋清楚這一切!」漢克壞脾氣的開口,心裡不甘願地承認看到空無一人的沙灘之後升起的緊張感在看見面前的仿生人後立刻平靜下來。 康納一臉無辜,右額的藍色圓環閃了閃,接著轉成了鮮黃的色澤。 「很抱歉剛剛把你一個人留在沙灘上,漢克,但我感覺到你的血壓已經開始升高,有極將清醒的前兆,我想你醒了之後應該會感到口乾,所以先過去商店買了椰子汁。」 「見鬼,誰問你這個了?」 康納並沒有理會漢克的問話,又或是應該說他的程序判斷這些話並沒有回答的意義。他和漢克已經相處很久,已經很習慣漢克的說話邏輯,因此已經不再如同剛出廠那般制式化的回應漢克每一個問題,而是能夠篩選出那些話語當中有哪些並不需要回覆。當然,判斷的方式也是經過數次嘗試,還被漢克糾正了好幾次才調整過來的。康納的圓環從黃色變回藍色,他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漢克你可能不喜歡椰子的味道,但椰子水電解質濃度與血液相似,能夠迅速補充流失的水分,鉀含量豐富,還含有L-精氨酸,能保護心臟血管……」 「停,誰說我不喜歡椰子的味道的?」 漢克意識到如果不阻止,康納將會為了說服他喝下椰子汁,搬出一大套對他而言毫無意義的數據與理論,因此立刻伸手搶過康納遞給他的椰子汁,用吸管喝下一大口。接著漢克就被滿口奇怪的甜味給僵住臉,好不容易才屏住氣吞下一大口,他立刻故作自然地把椰子汁順手放到海灘椅旁的小桌上。 「為了更快補充葡萄糖,我在裡面加了適當的添加物,我建議你不要只喝一口,而是全部喝完,漢克。」康納走到漢克的海灘椅旁邊,重新把椰子汁放到漢克手上。 「你該死的廚藝從來沒有進步過,康納。」漢克抱怨,但最後還是在仿生人認真的目光當中,一口一口慢慢把椰子汁都吞了下去。有些時候他真懷疑康納是不是故意把食物做得這麼難吃,好讓他的人生少了更多樂趣。 「這與廚藝無關。你之所以會覺得我做的食物難吃,是因為你的飲食習慣已經被過多的添加物破壞,吃習慣重油重鹹的化學物後,才讓正常配比的食物吃起來寡淡無味。」康納認真解釋,但漢克只是一如往常擺了擺手,根本不想理他,於是康納只好在漢克隔壁的另一張海攤椅端正坐下,喝起自己雖然是椰子模樣,但實際上裡頭裝著卻是釱,也就是藍血的飲料。 或許是因為海浪規律不斷反覆的12赫茲,與清澈的大氣充分傳導了1,000 W/m的日光,讓機體的皮膚曾被曬得溫熱,也可能是由於空無一人沙灘讓需要分析的事物變得稀少,康納感覺自己的處理器漸漸放慢運轉,如同平常晚上他學著漢克的模樣躺在床上時,讓處理器進入避免耗損的低速模式的感覺,康納猜測這或許就像人類口中的輕鬆感。 他轉頭望向漢克。 「漢克,雖然我懂人類的審美是希望自己能擁有#B87333的肌膚色調,但我必須警告你,過量陽光會讓人類的皮膚有病變的風險,雖然現在只是早晨,還沒到陽光直射的時刻,但我還是建議你使用遮陽傘遮蔽自己的皮膚。」見到漢克只穿著泳褲,全身都曝曬在陽光之下,康納立刻開口勸導,「另外,你的年齡據我對人類的了解,已經到了通常不以外貌為吸引力主因的年紀,因此我建議你以保養為主。但如果你對深色肌膚有興趣,我也可以使用人類的化妝品為你調色,讓效果持續數小時。」 「你這該死的機器就是不能讓我好好享受幾分鐘安靜的海灘對吧?」漢克沒好氣的回答。誰知道模控生命那套所謂的與人類和諧相處的程式設計到底是哪個天才做的,對拉近關係根本毫無幫助,但都過這麼多年了,他老早就已經習慣面前這機器人氣死人不償命的說話方式。他伸手把遮陽傘拉近自己,讓上半身都被陰影包覆,這才懶洋洋地挑眉,「這樣總行了吧?」 「謝謝你的配合,漢克。」 「別轉移話題,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問題?」 「我為什麼會在這海灘上?」漢克比了比四周,「還有為什麼這沙灘上一個人都沒有?這裡是哪裡?」 康納右額的藍色圓環又轉成了鮮黃的色澤。 「這裡是位於紐澤西州懷爾德伍德的野木海灘,以前曾有過水上樂園,但已經廢棄多年了。」康納認真回答,「地址是3501……」 「誰問你這個了?等等,紐澤西?」漢克驚訝地問:「我才睡了個覺就從密西根州到了紐澤西州?你做了什麼?」 「車程大約十個小時,並不遠。而且我有獲得你的同意,漢克。」 「你開車把我載來的?為什麼?」 「我們有過協議。在這次的調查任務結束後,為了你的身心健康著想,你將會去參與一場足以放鬆身心的旅行。如果你對此沒有印象,我有帶協議的副本在身上,上頭有你按的指紋。」 漢克張大嘴,從記憶的斷片當中勉為其難才回憶起這件事。在他快要被一件足足兩個月無法偵破的仿生人零件盜竊案逼死,因此連續在警局睡了三天沒有回家後的當天早晨,康納似乎帶著一杯咖啡與一份雞蛋三明治對他提起了這件事,而為了讓康納不要再因為這種事情來打擾他,他當下似乎順口答應了很多事情。 「我確實好像答應過……」 康納對漢克微笑,額際的黃褪去,重新亮起了藍。 「是的。在你答應後,我替你提交了假期的申請給傑弗瑞‧福勒局長,而昨天晚上他終於批准了假期。你的假期從十一個小時又七分鐘前開始,總計將有一週的休假可以使用。考量到你的喜好與人際關係,我並沒有選擇多人旅遊以及熱門旅遊景點,但如果你希望更換地點,我也可以為你訂票。」康納表情認真地回答。 「……是不用。」漢克對這個地點倒是沒什麼不滿意的,夠安靜,景色也不錯,「但你至少問我一聲再把我帶來這裡吧?」 「在我找到你,通知你的休假開始時,你正在吉姆酒吧當中看球,當時你吐氣的酒精濃度已經達1.075mg/L,但仍能正常談吐,我評估你仍是清醒狀態,為了避免時間上的損耗,我在尋求你的同意後,將看完球賽的你搬上車,一路開車到這裡。」 漢克扶了扶自己的額頭,經過康納的提醒後他也模模糊糊想起了這件事,只是細節回想起來卻像是已經過了好幾年一樣不太清楚。他只記得他支持的齒輪隊昨晚終於打進了四強,整個吉姆酒吧的人都瘋了,連外頭街上都不時傳來歡呼,所有人喝起酒來都像是在喝白開水一樣,一杯接著一杯沒有停下,康納似乎就是在他們慶祝到一半時進入酒吧的。 見到漢克遲遲沒有回答,康納很人類的皺起眉頭,「漢克?所以你昨晚其實已經喝醉了嗎?」 「沒有。」漢克立刻否認。 「漢克,你的身體分解酒精的能力本來就會因為年齡而越來越差,肝臟代謝與腎臟排泄酒精的能力也會逐漸降低,你不能再用以前的方式喝酒,那會讓你的肝臟受損加重。」 「我已經很少喝醉了,昨晚是因為高興!」漢克強調。 「我明白。」雖然康納注意到了,但他並沒有對於漢克先是不承認自己喝醉,而後又承認的態度轉變多做提問,因為從多年來的相處當中他清楚知道這麼做很有可能會激怒漢克,所以他只是換了個話題,「漢克,你想吃點東西嗎?差不多到你平常進食的時間了。」 「晚點吧,我現在打嗝還都是椰子的味道。」 「那麼你想下水嗎?」 「不了,我不太喜歡這股味道,感覺很怪。」 「這是二甲基硫醚的味道,常溫下為無色揮發性液態,常由蛋白質的分解產生,沸點是37.3 °C,密度是——」 「不用跟我解釋這個,那些數據你留給自己就行了,我就是覺得現在像這樣坐在這裡吹吹風挺好的。」 康納理解地點了點頭,他也認同這個答案,於是安分地靜靜待在漢克旁邊,不再說話。 漢克望著一望無際的海,意外發現自己有關於海的記憶竟稀少的可以。多半都是加入警局前年少輕狂時褪色的回憶,當年關係特別好,會一放學或訓練完就一起跳上車一路跑來海邊的那些朋友,大多數已經根本就沒在聯絡,剩下少數幾個也只保持了網路上的聯繫,而那些人的模樣,他現在一個也想不起來了。年輕時他太忙碌於想要爭出好成績,幾乎沒日沒夜地待在警局當中,後來的那場車禍奪去了他太多東西,也讓他的生活失去顏色。 他沒想過自己會再有來海邊的一天,但此刻他卻對這片海產生了一股熟悉感,像是他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此地。 「康納?」 「漢克,有什麼事嗎?」 漢克轉過頭,對上了康納淺棕色的雙眼,以及被海風刮得微亂的髮型。 坦白說,漢克從以前就一直很困惑,為什麼康納明明把所有頭髮整齊梳理上去,卻總還是會遺漏一撮捲髮垂在左側,每次看到他都想幫康納把那撮頭髮固定好,但他從康納愛照鏡子的舉動中大致猜出了答案。此刻,總是整齊的頭髮正被海風吹得散亂,在風中輕輕搖晃,漢克也因此意外地發現,康納的頭髮並不如他想像是直髮,而是有著自然柔順的捲度。 模控生命在製作仿生人上真的做了很多無謂的努力。漢克心想。 「漢克?」遲遲沒有得到回應,康納再次開口呼喚。 「不小心走神了。我是想問你,你覺不覺得這裡看起來有點眼熟?我總覺得我們好像來過。」漢克打量四周,看著椰子樹與白色的沙灘,還有不遠處的漁船,感覺自己似乎還能想像出那些小屋裡的擺設。 鮮黃的色澤再次亮起。 「關於你的這個疑惑,我有相當合理的解釋。既視感也叫做幻覺記憶,指人在清醒的狀態下第一次見到某場景,卻感到似曾相識,是一種常見於大多數人的生理現象。這種情況多半是在人們感到疲倦、壓力,或是被不熟悉事物環繞的情況下出現,因為此時大腦無法一一處理接收來的資訊量。相較於老年人,年輕族群比較容易出現……」 「夠了夠了,你就直說沒印象就行了,別又開始長篇大論。」漢克不耐煩的打斷,隨後自己又笑了起來,「跟你說話都說到餓了,我現在可以接受你告訴我早餐該吃什麼了。」 康納站起身,表情也變得放鬆。他開口說:「我打算做酪梨鮭魚歐姆蛋與燕麥香蕉泥,食材已經準備好,但為了想熱吃並沒有預先準備好,我把食材放在租借的小屋當中,你在這裡稍候一下。」 「我來做吧。」漢克跟著站了起來,對上康納幾乎可以說是驚訝的表情立刻開口辯解:「畢竟是假期的第一天,也要感謝你開了一晚上夜車,我知道你的新配備是可以模擬食物的味道的,我就讓你嘗嘗你毀滅性的廚藝和我的手藝之間的差距吧。」 「我相當期待。」康納點頭回答,跟在漢克的背後慢慢往小屋方向走去,頭上的藍色光芒輕輕旋轉,像是魚缸裡歡快游動的金魚。 |
作者www.plurk.com/hikaru801 日期
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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