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場雨之後,大地鮮綠了一段時間,即使是坐在車上,康納都能感覺到窗外生機勃勃,山羊在無人煙的公路上奔跑,碎裂的柏油下長出鮮黃的花,被水洗刷過的天空終於恢復透明的藍,但一切並沒有持續太久。不到幾天之間,大地揚起遮住天空的塵埃,土地恢復乾枯,甚至因為曾經被滋潤過,乾裂的更加厲害。 而蓄水過度蒸發不完全的部分路面則變得泥濘,濕軟的爛泥讓車輪深陷其中,難以前進,幸好他們開得是高底盤抓地性又強的吉普車,能夠避掉大部分的問題,但偶爾漢克還是會下車,利用任何他們找得到的材料拯救陷入泥巴的車輪。 而從旅程中,康納漸漸發覺,漢克其實並不趕時間,卻也像是不給自己思考的機會般,不願意停下任何前進的腳步。 康納並不確定吉普車的目標,但他知道他們現在正穿越水牛縣,隨著地圖上的紅線曲折地一路向西,紅線的起點在美國東岸,跟他的產地相同,來自底特律;終點則在安納罕市,漢克用紅筆在那座城市的名字上繞了兩個紅圈,力道穿透紙背。在康納的數據庫紀錄中,那是一個富饒而歡快的城市,名稱中的安納源於鄰近的聖塔安娜河,罕則來自德語,意思是「家」。至於漢克為什麼要穿越幾乎整個美國的路程去那裡,那裡有什麼值得賭上性命冒險的東西,去了之後又打算做什麼,康納不知情,也不打算發問。 但當他守在一望無際的黑夜裡,聽著後座一人一狗的規律鼾聲,康納想起伊斯蘭教徒的朝覲,他們當中有許多穆斯林存錢存了一輩子,就是為了能夠去一趟聖城麥加,完成他們人生的旅程。 所以漢克也是正在前往他的麥加嗎? 漢克遇上康納的第十七天,也就是雨停的第六天,吃完晚餐後,漢克瞇著眼睛望向後方道路上隱隱的煙塵,他的護目鏡刮痕太多,看不清太遠的事物,他卻一直覺得灰色的霧裡似乎有黑影正在移動。 「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在深夜被第三種動物又吵醒後——這次是隻馬,前兩次分別是羊與鹿,牠們都從車邊驚慌的竄過,甚至險些撞上——漢克再次從後座爬起,「動物們看起來太慌張了。」 康納點點頭,輕拍著副駕駛座也已經醒了,顯然有些焦慮的相撲試圖讓他放鬆,但沒什麼效果,「那我們現在打算怎麼做?」 「先往前走。」 交換座位後,漢克把吉普車的油門踩到底,沒一會就超過剛剛那匹馬。那是一匹栗紅色的馬,康納隔著窗看它,馬的黑鬃毛已經因為過度奔跑被汗水濕潤,黏成一綹一綹,它身上的毛色因濕潤而更加鮮豔,在大燈折射的光線下紅得像血,它的鼻腔不斷噴出炙熱的吐息,看起來幾乎快要脫力。 「牠在恐懼。」康納說。 「我覺得後面好像有什麼,但不確定。」 康納也回頭看了好一陣子,但在黑暗的天色中沒有得到任何可確定的資訊,「以目前狀況來推論——」 「或許是猛獸。」漢克接話,「我希望只是猛獸。」 「也可能是人類。」康納道。 「如果是人類,肯定來者不善。」漢克低聲道,兩人一同迴避了最有可能的答案。 他們很快就把馬甩在背後,卻沒敢停車,只好開著大燈小心翼翼前進,希望光線不會引來任何麻煩。人造光線雖然照亮了路面,卻讓四周變得更加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無邊無際的夜濃得彷彿最深的墨,他們則像是在遠古時代用僅存的火種試圖抵禦漫長而沒有邊際的險惡黑暗。 亙古長夜裡瀰漫著死寂的睏倦。 「漢克,我注意到你的皮膚溫度上升了兩度,你睏了嗎?」仿生人無機質的嗓音突然在狹小的車廂中響起,漢克幾乎被突然出現在耳邊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就看見康納湊得有些過近的臉。 打在路面的光線反射回車內時已經很弱了,但對比四面八方襲來的黑暗,最細小的微光都足以讓漢克看清康納臉上每一根微微發亮的睫毛。仿生人外型全都依照黃金比例打造,毫無瑕疵,但過於完美反而帶來一種不協調感,讓他們能輕易從人群當中被認出。漢克覺得,或許不管眼前有多少人,他都能一眼就看見康納。 「當然。」他回答。整晚沒睡怎麼可能不睏。 「可以理解,你已經超過二十一小時又五分鐘沒有進行深度睡眠了,以你的年紀來說這非常不適當,很可能會增加包含肥胖在內,各種罹患疾病的風險。」 從這幾句話當中,漢克明確感受到仿生人在刻意強調某些字詞下無意識的惡意,但康納像是毫無自覺,繼續向下說著:「但考量到我們目前的狀況,停車睡眠也不合適,我能了解你目前預計的未來規劃嗎?」 「等天亮我找個高處,看看後面到底發生什麼事。」一直向前不是辦法,油不是無止盡的,漢克知道自己得先搞清楚在後面的到底是什麼,才能決定他們的下一步。 今晚唯一可以慶幸的是,他們幾乎沒有遇到會卡住馬路的車流,否則離開公路的下場很可能是需要在深夜裡拯救爛泥中的車輪,那將會是一場惡夢。但即使他們已經開了將近兩小時的車,從他們後方不斷追趕而來的動物仍接續不斷,表示威脅始終還在。 「根據這幾天的日出時間,我想一個小時內就會天亮了。或許這段期間我可以想一些方法讓你保持清醒?」康納的黃圈轉了轉。 真是個好消息。「像是?」 「吃點遲來的宵夜?」康納晃了晃手上的罐頭。 用刀子劃開密封的罐頭後,水果香甜的氣味在車廂裡散開,雖然是已經吃膩的橘子口味,微酸的氣味還是相當刺激唾液分泌,漢克朝康納伸手想接過罐頭,但康納卻沒有交過去,而是開口:「漢克,單手開車是危險駕駛。」 漢克被噎了下,「……蓋子都打開了,你不能早點想到嗎?」 「我確實有想到。」康納輕快答覆,並不把罐頭遞給漢克,而是用手捏住微軟的水果,把橘瓣放到漢克嘴前:「啊——」 那塊橘色的水果裹滿晶瑩的汁液,在黑夜裡像是正在發光,漢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遲疑讓汁水沿著康納的指尖一路下滑,在白皙的肌膚上拉出一條透明的痕跡,酸澀卻甜蜜的香氣被微溫的肌膚蒸散後越發立體。 「快滴下去了。」康納提醒。 「你他媽這是什麼餿主意!」 漢克最終還是張口,感覺到康納的手指滑過嘴唇,永遠相同長度的整齊指甲並不鋒利,但被劃過的皮膚帶來明顯的異樣感,就像是從今往後那裡就有了道印記,一道沒有痕跡卻被記在心上的疤。 橘子在漢克嘴裡化開,過於明顯的酸味讓他皺起眉頭,胡亂咀嚼兩三下就吞進肚子裡,不敢仔細品嘗其中是否有著甜味,接著他一把搶過罐頭。 「漢克?」 「別囉嗦,不然就換你來開。」他沒好氣地說,從副駕駛座翻出僅存的幾副免洗餐具,自顧自吃了起來。 「仿生人沒有人類駕照。」 「那就閉嘴安靜。」 康納安靜了幾秒鐘。 「漢克。」 「你又要做什——」 突然出現在車前的是一截已經斷裂的樹幹,漢克緊急煞車,相撲被衝擊力甩得趴上了冷氣出風口,漢克手上的罐頭也打翻了一大半,甜味的汁水濺了半罐在他的褲管上。 「我正要提醒你,前面有棵倒樹阻路。」康納冷靜而又理智的對著漢克道,「單手駕駛的危險性你現在應該深有體會了吧。」 「該死,康納!」漢克狠狠搥了一下方向盤,「你就不能學會看時機說話嗎?」 康納想了想。 「那要再開一罐嗎?」 漢克打轉方向盤繞過樹,完全不想再開口。 日出前的黎明夜色最深,漢克的疲倦在此時也達到高峰,隨著車輪勻速轉動,睡意糾纏在他的上下眼皮之間,每一次眨眼他都得提醒自己記得睜開。今晚被吵醒前其實他也一直沒睡著,翻來覆去,每當有些睡意卻又被那些動物打斷,導致現在精神渙散,打了一個又一個呵欠,卻仍然不敢停車,某些模糊又可怕的猜測在他心中一一閃現,又被他逐一推翻。而後方道路一片漆黑,像是有隻黑暗的巨手躲在其中伺機而動。 仿生人不需要睡眠,吉普車後座的康納自然也沒睡,卻像睡著般安靜,藉著大燈的光線,漢克可以從後照鏡中模糊地看見康納微光的側臉上亮著螢藍的圈,他正望著窗外一望無垠的黑夜,眼裡透明而靜默,表情卻安然的像在做夢。漢克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時的康納閉著雙眼,也像是正沉醉在夢境一般。他忍不住好奇,仿生人也會做夢嗎?他會想擁有自己的羊嗎? 注意到漢克的視線,康納問:「發生什麼了嗎?」 漢克搖頭。 「一直開車很睏吧,或許我們可以聊聊天?」康納審視自己的問題,換了個說法,「又或是你有任何想問我的問題嗎?」 「我想不到什麼好問題。」而且繼續思考好像會更睏。漢克動了動靠在方向盤上的手指,觸手一片冰冷。 或許是錯覺,但他總覺得下過雨後氣溫似乎漸漸變低。希望別再更冷。寒冷會讓一切變得更糟,如果降雪,沒有電跟暖氣的話,會有很多人凍死。 「我認為,問題並沒有好壞之分,只有適不適當。而在現在的情況下,我認為只要是你想知道,而我能解答,能讓你保持清醒的問題都是好問題。」康納相當清晰的說明自己的想法,同時也說服了漢克。 「那好吧。」漢克遲疑片刻,選擇剛剛閃過的疑問,「你做過夢嗎?」 這聽起來真是個無聊的問題。漢克心想。我還不如對他進行圖靈測試,期待有令人出乎意料的結果。 但康納似乎不這麼想。 「夢是人類在睡眠時產生的想像,通常包含影像、聲音、思考或感覺,主要產生在快速動眼睡眠階段,大多數情況是非自願的。」他毫不猶豫回答,「如果以此說明為標準,不,仿生人不會做夢,因為仿生人不是人類。」 「還有其他答案嗎?」漢克問,看見康納點頭,「那都說說看。」他道,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若進行機體休眠,系統以最低耗損的速度運轉,將剩下資源用於清理記憶體垃圾,確實可以模擬睡眠的效果,機體核心溫度降低,應激速度變慢,重啟功能凝滯,但這些並不會產生夢境。但如果以『想像』做為標準,是的,仿生人會做夢。」 漢克挑眉,「繼續說。」 「以警用型仿生人為例,裝載著重建模式,能藉由線索分析並還原犯案現場,但這並不代表還原就是正確的,一旦有任何蛛絲馬跡遺漏,重建的結果將天差地遠。我能在調查後模擬任何現場,在其中構建出不同的結果,但這些全都是我的『想像』。」 康納總結:「因此,我會做夢,我可以做夢。同理,其他仿生人也都會做夢。」 「這聽起來像是詭辯。」 「人類的夢境也是用自身的體驗構造而成,因此無法夢到自己不理解的事物,那麼,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麼不同呢?」 漢克想了想,「但你的『想像』是限縮的,無法任意組合。」 「是的,但即使是有限度的想像,這仍然是一種夢境。」 「難以理解……」 「就像是自由仍受到法律限制。」 「你這麼一舉例我還真的可以理解,好吧。」漢克隨口又問,「那你曾經夢到如果末世沒有來臨嗎?」 「有。」 「那……」漢克突然頓住。 「有96.6%的機率,直到損毀我都無法開機。」 康納用著與以往如出一轍的平靜口氣回答,像是毫無自覺這些話的含義,「根據你的認知,我進行過分析。在我的推測中,與我相同的型號應當已經全部停產,已完成的也被棄置,或重置為其他功能。」 「若是分工太過單一,無法重置的機型,則會被銷毀。」 「他們沒有存在的意義,永遠不會派上用場。」 漢克沒有接話,他不知道怎麼接話。 只有當末世的號角喚醒屍體時,被遺忘在墓穴的仿生人才有復甦的機會。 康納只能活在絕望的大地裡。 太陽終於升起。 遠處的雲被染成暗紅色,灰濛濛的天透出細微的藍,又很快被吞噬,在經過一個漫長的夜晚後,白晝來臨,但陰鬱的陽光卻仍然躲在雲後,像是正在宣告救贖不再到來,而死亡的腳步將近。 天色大亮後,他們不斷向前,很快就在路旁找到一座高壓電塔,漢克小心翼翼爬上一段,望向他們的來路。 康納跟著遠眺,路的盡頭是翻滾的灰,隱隱約約的黑影在灰色的天空映襯下似乎比昨夜更加明顯,帶著灰塵的風裡彷彿夾雜著細微的嘶吼與呻吟,康納側頭傾聽,風裡卻又只剩下呼呼吹過的風聲。 杳無人煙的公路瀰漫死寂的味道。 相撲在康納的腳邊不斷打轉,嗅著風,喉裡滾著低吼,康納拍拍牠的頭,與牠一同望著上方穿著黑色大衣的漢克。 灰色如畫布的天空裡,陰影般的飛鳥劃過天際,在大地上投下模糊不清的身影,即使翻越山嶺也沒找到可供停歇的橄欖枝,只能不斷振翅遠去。 三分鐘後漢克落地,表情凝重,眉頭深鎖。康納上前替他拆下安全繩,還沒發問漢克就主動開口:「是喪屍,一大群順著路過來了。」 「一大群?」康納準確的抓住話中的重點。 「起碼幾百隻,可能上千。」漢克喘了口氣,冷汗讓他的後背一片冰冷,「像是附近的喪屍都正往我們這方向來,速度不慢。」 康納提出疑問:「以先前的經驗推測,我們的距離已經超過會引起喪屍注意的範圍。」 「這表示它們的目標不是我們,而是前面有更吸引它們的東西……」比方說,一大群人類。 他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但不管怎麼看,遠處喪屍的模樣都只變得越來越清晰,垂著肩膀拖著腳步的移動方式,有如腳下踩著死亡的大軍,讓所有活物四散奔逃,怎麼也無法誤會成其他生物。 這件事太詭異了,這半年以來,他從來沒遇過,也沒聽說過這種狀況,喪屍照理來說應該會被距離它們最近的生命吸引,不應該整齊的都朝一個方向前進,這看起來簡直像是有目標的群體移動。 漢克沒說話,從口袋掏出被壓扁的菸盒,抖著手點火。他需要能讓他維持冷靜的東西,驅散見證了一場活生生的夢魘的恐懼。康納很自覺的回到車上,沒有開口勸阻。 曾經是人類的生物在失去生命後,仍勉強維持人類的樣貌,卻是腐爛的、骯髒的、血腥的、破損的、殘缺的、令人懼怕的。 他也會變成那樣嗎? 大氣裡已經滿是病毒,面罩更像是安慰劑,很多人甚至已經不戴了,抗體也不是永遠有效,為了取得更多的宿主,病毒一直在突變,變得更強,更難以抵擋,他還能抵擋到什麼時候?等他的死亡來臨,他是否也會站起來加入他們? 他的存活,倖存者的存活,究竟有何意義? 康納望著窗外的漢克,看著他黑色的背影站立於荒涼的大地,野地的花無人看顧,已凋謝化作塵土,被死蔭籠罩。 幾分鐘後,漢克帶著濃厚的尼古丁氣味上車,臉色依舊難看,手卻已經不再顫抖。 「最近的城市是?」他問。 「朱爾斯堡,距離20公里。」 「我們過去。」 或許是過度的思緒塞滿車內,將盤旋不去的睡意被趕跑,連交談的力量也偕同離去,吉普車沉默而清醒的不斷行進,試圖把陰暗的天色拋在身後,直到一小時後被阻攔在路障之前。 那是一台出軌的火車,翻覆橫躺在地面,陷進土中,像是道低矮的城牆,把馬路附近能走的範圍全部堵住,只有路的正中間,車廂被分離,留出一台容許卡車通過的路徑。 「人為造成。」康納分析後道。 「很明顯。」 「如果要通過這裡,最安全的做法是繞過火車。」 「沒時間了。」漢克將車停在入口前二十公尺左右處,卻沒熄火。 「待著。」說完漢克拿著槍下車,將車門擋在前面掩護自己,對著火車大喊:「有人在嗎?」 槍枝上膛的聲響立刻從火車後方傳來。 「你是誰?」一個沙啞的中年男子聲音從入口右側傳來,帶著些微南方口音,人影卻沒有現身。但讓人寒毛直豎的危機感卻是從入口左方的火車車廂內傳來。不只一個人。漢克心想,也不只一把槍。 車門關上的聲響傳來,熟悉的感覺讓漢克下意識回頭一看,發現康納居然又跟著下車了,急忙喊:「你下來做什麼,回車上!」 但不等他把康納塞回車上,那個聲音又喊:「不准靠近,丟下武器後雙手慢慢舉高,不然我就開槍。」 「該死,叫你待在車上的。」漢克小聲咒罵,把左輪手槍扔到地上後示意康納一起雙手舉高,同時繼續開口道:「我們是來警告你們的!後面有一大群喪屍,不想死就快跑!」 他沒有想通,但被病毒暫時留下來的這些人,從死亡的爪下逃過的這些人,總有一些是有意義的,讓更多人活著總能找到一些什麼的。 「喪屍,哼,來了正好,我正想練練準頭。」聲音裡滿是不屑。 聽起來他們子彈還算充足。漢克心想。這樣的話等等應該能爭取一點時間。 「你們有幾個人?」火車後的聲音又問。 「你們又有幾個人?」 「比你能想像到的多的多了。」聲音嘲諷的回答,「但現在是我在提問,說,你們總共幾個人。」 「就兩個。」 「汪。」 「……加一隻狗。」 看著兩人雙手舉高,手裡沒有武器,火車右側走出了一個矮小的青年,身上髒兮兮的,看起來才十多歲,手裡卻拿著一把雙管獵槍,他一面慢慢靠近,一面拿著槍對著漢克,「不准動!把武器都交出來!車上有食物嗎?」 眼看對方一副打算搶劫的樣子,漢克不樂意了,「別靠近!你們是在浪費時間!我是為了讓你們活著才過來提醒的!後面不是一兩隻,是一整群,至少成千上百!而且它們還在聚集,還可能越來越多!」他試圖跟他們說明危險性,「而且速度很快,如果你們有老弱婦孺得快點開始準備撤離!」 「這麼多喪屍?」 「不可能吧。」 「但他有必要騙我們嗎?」 「說不定是想藉機闖進來,之前不就有……」 「而且一個老人在這種狀況下還開車在外面跑很可疑啊。」 康納沒有錯過那些躲在車廂後竊竊私語的低聲交談,他聽到了至少五個聲音,多半都從左側傳來。 漢克的話似乎打動了他們,火車後一直與他們對話的那道聲音遲疑一下才接話:「胡說八道,誰都知道喪屍只會亂走。」 「不相信你們可以自己去看!它們離這裡不到十公里!」漢克厲聲反駁,「要不要相信是你們的事,我只是來提醒一聲!不讓路我們就離開!」 「不能讓他們走!」 「要走也要把食物都留下來!」 「還有那隻狗!」尖利的聲音突然提高。 「休想!」漢克對著那句話的聲音方向吼,「食物可以都給你們!別想動我的狗!」 一陣騷動響起,這次持續了好幾分鐘才慢慢平息。 「如果你的話屬實,我可以做主讓你帶走你的狗。」最後那個聲音道,從火車後走了出來。那是一個瘦削男子,氣質冷硬,漢克一眼就認出來對方身上穿的是軍服,上衣整齊扎進褲子裡,皮鞋擦得發亮,「但食物和車子都必須交出來。」他補充,話中已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很糟糕的消息。漢克咬了咬牙,但還在他的想像範圍內。「我同意。但你現在得帶著我們一起撤離,沒有車我的同伴無法行動。」 「派人照他說的去後面看看。」男子對著火車後點頭,沒幾分鐘就有兩個跟他穿著類似服裝的人開著車從入口處出來,朝著漢克方才靠近的方向離去。 男子打量漢克一陣子。「警察?」 漢克點頭。 「很久沒看到警察。」男子道,「兩個月前,警察和軍人就已經全部撤離中部。」 「你是軍人?」 男子搖頭,「已經不是。」 漢克張口,正想說點什麼,卻被一道瘋狂的聲音打斷。 「等等,你是仿生人?」始終拿槍對著青年走到他們側面,終於看見康納右額的藍圈,「這裡有個仿生人!」他一把抓住康納的手,眼裡滿是狂喜,「有仿生人!我們有救了!」 有救?漢克還沒理解青年話中的含義,他卻一把就把康納往入口處拉,為了舉高雙手而鬆開拐杖的康納一下子失去平衡,踉蹌差點摔倒,漢克連忙扶住他,怒視著青年,「把你的手拿開!」 不遠處細碎的喃念聲似乎也正在激動的討論著,漢克聽不清楚他們說什麼,只看見面前的青年興奮過度激動到滿臉通紅,完全不想再理漢克,直接用槍瞄準漢克。 「把仿生人給我!不然我開槍了!」青年大喊,槍口抵住漢克的心臟。 康納立刻從漢克的後腰抽出黑色的格洛克手槍瞄準青年。男人此時也看見了康納額上能代表身份的標示,神情立刻變得凝重。 「仿生人必須留下。」他說。 「這跟剛剛說好的不一樣!」漢克反對。 男人回答,「那又如何?條件是我說了算。」 「你就是這樣對待提醒你們逃跑的人?」漢克咬牙。 「還不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而且我們至少留了你一條命。」男人轉頭,逕自對著康納道:「放下槍,這裡有上百個老弱婦孺需要你的幫忙,我需要你留下來協助我們。」 康納看著他,「你們應該立刻離開,喪屍在二十分鐘內就會到達這裡。」 「我們馬上準備走,但你也要跟我們一起。」男人看著康納手上的槍,加重口氣,「把槍給我。」但康納只是盯著青年手上的槍口,不理會他。 「放下。」男人側頭對著身側的青年說,發現青年完全不聽從時直接給了他一拳,搶走了他的槍 ,並打了個手勢讓其他人把被打昏的青年拖走,接著望向康納,「這個人類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現在你可以把槍給我了吧?」 康納考慮後把手槍遞回給漢克,漢克接過後拿在手裡,這讓男人皺眉,「他是你的主人?」他問。 「不是。」康納回答。 「所以你是無主的?」男人問。 康納沒點頭也沒搖頭。 這似乎成了默認的表現,男人露出滿意的笑,開口命令後方的人:「你們過來把這個仿生人帶走。」 有幾個人衝過來想拉康納,漢克用格洛克手槍瞄準他們,出聲警告,「他不會跟你走。」 「由不得你。」男人輕鬆笑笑,「他一個人跟我們一大群人,仿生人能夠輕易判斷何者更重要吧?你應該知道最佳選擇是什麼吧?」 康納點頭。 「我是漢克的搭檔,他需要我。」他理所當然的回答。 「但更多人需要你。」 「不。」康納簡單明瞭拒絕,「對我來說,漢克一個人比你們全部人加起來都重要。」 男人沉下臉,手中的獵槍打開保險,但後方加速奔馳的車聲讓他下意識往漢克背後看去。 漢克跟著轉頭,發現喪屍已經遍佈了地平線肉眼可見的所有位置。 「喪屍潮來了!」剛剛被派出去的人一邊開車一邊朝這邊大喊,「快逃——」話還沒說完,他的車就被一大陀喪屍拖住,沒幾秒就響起慘叫。 「快走!」漢克大喊,把蹲在地上的康納抱起扔回車上,正想坐進駕駛座,槍聲在他耳邊響起。 拿著獵槍的男人表情猙獰,槍口指著漢克,漢克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毫髮無傷,男人仰天倒了下去,漢克背後的康納手上的左輪手槍正冒出硝煙,槍上滿是塵土。 沒管那些人,漢克跳上沒熄火的吉普車,轉了九十度大彎就往火車右側開,背後的喪屍不斷追趕他們,康納不斷點射,把最靠近他們車子的一隻一隻殺死。 追他們的喪屍是小股的分流,大部隊全都從火車車廂間的入口湧了進去,擠不進去的則是不斷推擠火車,原本牢牢鑲在泥土裡的車廂在一波一波的衝擊下發出金屬折彎的吱嘎聲,接著被慢慢掀翻,喪屍踩在彼此身上,翻過了車廂。 尖銳的哭喊聲以及連續不斷的槍聲被吉普車漸漸甩在身後,康納關上車窗,把有些過熱的槍在腿上放平。漢克看著後照鏡,喪屍已經消失在其中,但他仍一路把油門踩到底,加足馬力往西北方向走。 車內的安靜夾雜著驚魂未定。 「漢克,你還好嗎?」 「沒事。剛那小鬼根本沒開保險,其實不理他就好。」 「我知道。」康納算了算盒子裡剩下的子彈,二十三顆,原本有四十顆,但剛剛一口氣打了十七發出去,「但用槍口對著人依舊有危險性。」 「謝啦。」漢克摸摸鼻子,「後來那個,我沒想到你居然會對他開槍,我還以為你有仿生人三原則之類的鬼東西,打死了嗎?」 「我沒瞄準要害,子彈卡在骨頭上,取出後包紮治療,傷勢應該很快會穩定。」 「那就好。」雖然也不知道在剛剛那種情況下他能不能活下去,但車開遠前漢克看見其他人把他扛走了,總會有人想辦法治療他的。 「我也並沒有那種原則。我的思考迴路賦予我獨立判斷一切事物,包含傷害人類的權限。你害怕了嗎?」 「怕個屁,不過是個塑膠機器。槍法挺準的,我還以為你只是舉槍姿勢好看。」 「謝謝。」 「我沒稱讚你。」 「接下來要去哪?」康納主動問。 漢克看了看地圖,「往查珀爾市。」 兩人不約而同在話題中避開了朱爾斯堡的未來,他們都知道那座城市的末路。康納認為漢克已經盡力告知,因此不需要為了其他人類的生死掛心,但他知道漢克不會這麼認為,他只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就像他知道末世後人類已經變得極度排外,仍舊選擇去通知救助他們一般,認為自己應該還有更多能做的事,並感到愧疚。現在不是安慰的時機點,他們該做的是繼續前進。 在油表指針到達紅色區域不久後,他們找到加油站,加滿了車內的油後,決定在附近過夜。在夜晚到來以前,他們爬上了附近的穀物升降機,在四層樓高的水塔邊生起火,今晚可以不用害怕火光引來任何事物。 地平線的那方火光隱約,彷彿多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城市。康納坐在漢克身側,雙腳懸空探出圍欄,夜晚的風吹動他的髮絲,他們一齊望著末日以來最明亮的黑夜。 「就這樣了。」漢克道。 「你盡力了。」 「或許吧。」 「天亮之後你想回去看看嗎?」 「不用。」 在逃離的路上,漢克看到了朱爾斯城的末路。被喪屍圍攻的城市最後燃起了熊熊大火,染紅了夜晚的天際,明亮到40公里外都看得一清二處。 漢克想著幾小時前發生的事,想著那些人對仿生人的執著以及眼裡不合理的狂熱,又想起第一天遇到康納時的那群試圖修好康納的人,覺得事情似乎有些蹊蹺。 他一直都討厭仿生人,只要看見就繞著走,所以從沒在意過其他人對仿生人的反應,但即使如此他也覺得這一切都不合常理。末日前到處都是仿生人,他從來沒見過有人會因為仿生人如此瘋狂,像是看見救世主。 「康納,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奧徳德班嗎?」 漢克記得康納說過自己是警用型,所以會開槍也很合理,但說也奇怪,到末日發生之前,他都沒聽過有任何一州的警局配置仿生人,甚至連相關的法案或規定都沒聽見,像是這件事只存在在康納的記憶裡一樣。 模控生命確實出產了多種類型的仿生人,在社會上相當普及,取代了許多機械性的勞動,彌補了社會福利不完善之處,他可以理解抗議人士對於非創造型工作的職缺大幅縮減的不滿,但以他的觀察來看,撇除個人喜好,仿生人普及化對人類社會整體是有益處的,尤其是照護方面。 不過如果模控生命製造的,是康納這種明顯能夠操作武器的仿生人,一切就得另當別論了。那將不再被視為是家具,而是武器,聽命行事且不會反抗,甚至比軍人更加便宜,而這踩到了很多人的底限。他不認為局長瞞著他,他更傾向是連局長都不知道這件事,但他也不認為康納有說謊的必要,甚至他認為康納說的才是事實,那麼這件事是誰推動,又是被誰中斷就讓他更好奇了。 「出現在奧德班市的原因我無法解答,可能性眾多,但實際原因或許要等我連上模控生命的資料庫才能得到答案。但依照我的原廠初始設定,我的編號是313-248-317警用型,原本應該在2038年11月5日去底特律的9667分局報到。」 「9667?」 「是的。」康納回答,卻看見漢克臉上有藏不住的驚訝。「有任何問題嗎?」 「那是我以前工作的分局!」9667分局就是漢克任職超過三十年的警局,「怎麼可能!」 康納的表情一如往常,但漢克覺得他似乎也同樣驚訝,因為這次康納右額上的紅圈運作了好幾分鐘,漢克幾次叫他都沒反應。直到漢克終於忍不住,準備敲他的頭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時,康納才用比平常慢上一點的語速輕輕開口。 「以美國警政機構的數量計算,我被分配到你所在警局的機率是0.0027%,機率極低,然而並非不可能。但若將條件加上我們需要在七年後相遇,計算容量已經超過我的機體負荷。」 在黑夜裡,康納的背後是橘紅色的火光,他對上漢克的雙眼,露出柔軟到幾乎像是人類的微笑,「我並不在意那些只存在想像中,已經不會發生的結果。而比起可確認的機率,我更想用文學作品中那些無法肯定涵義的用語,來描述我所遇見的這一切。」 「假使讓我用人類的語言來闡述我們的相遇,我會把它稱為命運的安排。」 「安德森副隊長,我想,我們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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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幾天的風都有點濕潤,陰雲在他們的頭上不斷盤旋,漢克原本以為是季風從海上帶來水氣,沒料到三天後就迎來了一場雨。 這是末日後的第一場雨,雨來得猝不及防,聽到雨點落地的下一刻火堆就已經被打熄,當時漢克正在把水蜜桃罐頭加進義大利麵罐頭裡想換換口味,在遭遇到下一秒的傾盆大雨後,他立刻懷疑這根本是義大利人對他的報復。 慌忙把還燙手卻已經泡了水的食物搬進車裡,在躲了十分鐘的雨後,漢克發覺有些不妙。雨沒有停止的跡象,而他們所在的公路已經像一條淺淺的小溪。副駕駛座的相撲毛濕了大半,水甩得整車到處都是,後座的康納倒是很有興致地望著窗外,像是在欣賞難得一見的景色。 漢克把罐子底最後幾口冷透的創意料理扒進嘴裡,深刻感覺到義大利人是對的,如果不是腦子有病,千萬別把水果放進食物裡。 「降溫了。」康納突然說,而漢克也感覺到清晰的寒意從車窗漸漸透入,玻璃起了白霧,漢克連忙打開除霧,擋風玻璃上的霧氣很快散去,但氣溫則是越發下降。 相撲打了個噴嚏,康納從後座翻出兩條毛巾,一條遞給漢克,一面從後座幫相撲擦著毛。漢克抹著臉上的水,憂心忡忡望著窗外。 「氣溫降得太快了,不能繼續待在這裡。」漢克決定找個地方過夜,「康納,把地圖給我。」 「右轉後順著路往前開兩公里有間旅館。」康納直接開口,「這是地圖上標記離我們最近的人工建築物,按照現在的降雨速度,應該來得及在輪胎被水淹沒前抵達。」 漢克立刻發動引擎。 大雨讓路況糟糕地像在濃霧中前進,五公尺外全是一片灰,唯一的好處是巨大的雨聲同時蒙蔽了喪屍的聽力,讓他們不會被車聲吸引。所幸康納的方向感並不會被雨或是路況所影響,在繞開許多障礙物後依然能清晰的指出旅館的方向,這才讓一行人成功在水淹過膝蓋前到達目的地。 旅館停車場裡面一台車都沒有,漢克把吉普車直接開到階梯口,給了康納一把槍。 「等著,我去找鑰匙。」漢克披著防水布在暴雨中衝下車,過沒幾分鐘就拿著十幾把鑰匙回來。 漢克把鑰匙全部丟給康納,「運氣不錯,目前所有房間都提供免費入住。」他伸過手把康納扶下車,相撲早他們一步爬上了階梯,正在走廊上甩著毛。 即使披著防水布也沒用,兩人不過在雨中走了兩分鐘路,像是從桶子裡倒下的大雨就把他們原本在車上已經稍微變乾的衣服又恢復成在水裡泡著的樣子。沒時間把自己弄乾,漢克只是甩了甩水,就拿出手槍和刀,拉上面罩後示意康納負責開門。 他們運氣不錯,走廊上空無一人,第二間房間就沒人住,為了安全起見,漢克把左右各兩間的房間都先清理一遍,避免隔壁鄰居不請自來。槍聲被雨聲遮掩,他們的舉動沒有引起太大注意。 漢克把相撲跟康納留在房裡,自己則是跑回車上,把最重要的幾樣物品塞進背包,接著跑上跑下幾趟,把後車廂裡的武器與跟幾天份的食物都運上樓,車子也開到地勢較高的區域,等到收拾的差不多後,他也差不多累得像條狗一樣倒在房間的小沙發裡。 康納坐在地上整理漢克帶上來的東西,順帶把濕透的背包翻開來晾乾,裡面的東西被他一件一件放在床上攤平,他注意到在大半的生存物品當中,有張褪色的照片。照片裡是一個棕髮棕眼的小男孩,笑容非常燦爛,康納輕易就從他與漢克的相似程度當中推測出兩人的親屬關係。他將照片用衛生紙吸乾,額外放到床頭櫃上與其他物品分開,接著繼續用毛巾擦拭其他物品。 漢克終於喘過氣來,踹掉腳上被泥巴糊得亂七八糟的鞋,接過康納遞過來的毛巾蓋在臉上後長嘆一聲。「沒下雨的時候一直擔心沒水喝會渴死,現在好了,渴死是沒機會了,但又得擔心淹水了。」 「需要先接點水備用嗎?」 「我晚點去,這雨看起來還會下很久很久。」 「沒問題。」 康納清理完全部的物品,把藍血跟狗糧還有罐頭依序排在桌上,漢克很公平,各種食物全都是三天份,這讓他的額上亮起黃圈,運轉微微加速。收拾好之後康納轉過頭問著漢克:「漢克,小型發電機不在這裡。」 「那家伙太重了,如果真的跟車子一起被淹掉也只能放棄了。」 「我的拐杖也是。」剛剛下車時他一手拿鑰匙一手拿槍,完全沒有多餘的手能夠帶上自己的拐杖,只能整個人壓在漢克身上,幸好漢克不介意。 「等雨小點我回車上幫你拿。」漢克拿下臉上的毛巾,毛巾上已經灰得一蹋糊塗,全都是他身上累積的汙垢被雨水沖刷後的遺跡,「或是你不介意這幾天我來扶你。」 康納搖頭,「不介意。」他只怕造成漢克的麻煩。 「那就好。」漢克看了康納一眼,「你坐在地上幹什麼?」連相撲都知道要趴在地毯上才舒服,這仿生人坐地板都不嫌屁股痛? 「衣服會把床弄濕。」康納回答,「等衣服乾了我再上床。」這間房間只有一張雙人床,如果弄濕的話漢克就沒有乾的床單可以躺了。 「直接換套衣服就好。」漢克說完才發覺他們的衣服都被他留在吉普車上。他不死心的打開衣櫃,驚喜的發現裡面居然有兩套白色的浴袍。「穿這個吧。」他把其中一件扔給康納。 「謝謝。」康納接過,順手就脫掉了自己的上衣,漢克連忙三步併作兩步走進浴室。 等等,他進來做什麼? 望著鏡子裡骯髒的臉,漢克遲疑了幾秒鐘。不過就是換衣服,兩個大男人——或者要說是一個仿生人跟一個人類也行,對他來說差不多——有什麼好避嫌的,該有的他們都有……等等。漢克心想。他有的,仿生人好像不一定有。 他想起來第一次見到康納的那天,沉睡的仿生人在陰暗的倉庫中赤裸著身體,蒼白的肌膚平滑,胸口微微隆起,但沒有任何突起,小腹到大腿的線條柔和,沒有任何體毛,連本該存在著性徵的部位都平滑的理所當然,像是那裡本來就不該有異物存在。那畫面有如黑白電影裡的場景,因為失去色彩,所以更讓人難以忘記。 我到底在想什麼東西?漢克連忙揮開腦中的雜念。但都進浴室了,急著出去好像也有點怪,他索性就站在浴室裡換衣服,才剛脫下不知道穿了多久沒洗,已經看不出來原本顏色的灰色上衣,漢克低下頭卻發現馬桶裡有水。 居然有水?漢克把水箱蓋子搬開,裡面滿滿裝著清澈的清水,他盯著清水思考了好幾秒鐘,好不容易暫時放棄喝水的想法,回過神他立刻擰開了洗手台的水龍頭。乾涸已久的管線發出咕嚕嚕的聲響,過了幾秒鐘後清水從水龍頭中流出,把洗手台上薄薄的灰塵全都沖掉。 運氣真好。他想。但說不定還可以更好。漢克把水龍頭從最右方慢慢旋轉到最左方,不一回兒蒸騰的熱氣就從水管內冒出,把陶瓷的洗手台加熱成微溫的適宜溫度。漢克緩緩轉頭望向浴缸,他覺得自己彷彿有十幾年沒有好好泡過澡,之前為了省水都是用濕布隨便擦一擦,衣服也只能穿髒就扔,想到可以洗澡這件事,他立刻感覺全身都開始發癢。他把浴缸的水塞塞上,把水龍頭也轉到最熱後打開,像是瀑布一樣的水立刻從水管裡不斷流出,幾分鐘後就有熱意開始在浴室裡繚繞,漢克忍不住大笑出聲。 門外的康納聽到動靜,提高聲音問著:「漢克?發生什麼事了?」 他打開浴室的門,本來想叫康納進來看看水乾不乾淨,卻發覺康納看上去雖然已經換好衣服,但實際上只是把浴袍穿在上半身,下半身溼答答的褲子根本沒脫,整個人還是坐在地上,漢克忍不住皺起眉頭,「康納,你換衣服只換一半?」 康那遲疑了下開口問:「你不介意?」 「介意什麼?」 「我的腳。」康納有點為難的回答,「你不喜歡仿生人。這件浴袍不夠長,遮不住我的腳,如果把褲子脫掉,你就會看到素體,我覺得你會在意。」 康納的回答讓漢克湧上一股罵人的衝動,他忍不住大罵出聲:「該死!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在想……」 「閉嘴!聽我說!我告訴你,對,我確實是討厭仿生人,而且我有我的理由!」漢克對著康納怒吼,「這些塑膠機器在街上到處亂走,用他們該死的理性到處判斷事情,把一切都搞得一團糟!」 康納還想開口,漢克乾脆直接把他的嘴摀住。 「但那又如何!我討厭的事到處都是!我痛恨這該死的不會出太陽的天氣,我痛恨搞出病毒的所有人類,我痛恨那些番茄義大利麵罐頭,但我知道這一切都不能歸咎給任何一個人,也不會因此痛恨人類!」 「跟你相處這幾天以來也足夠讓我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仿生人,也知道你跟我的差距,仿生人跟人類的差距,根本沒我以前想的那麼大!然而你卻覺得我像是那種沒人性的人,會因為你不像人類就對你怎麼樣嗎?」漢克氣呼呼地罵完仍然覺得氣還沒消,乾脆伸手準備直接對康納的褲子動手,「你要自己脫還是乾脆我幫你脫?」 「……我自己來。」 難得理虧的康納把聲音縮小。因為雙腳受傷,他只好用著不自然的姿勢把褲子一點一點蹭掉,而濕透的褲子才剛離開他的身體,漢克就把他的浴袍一把掀開。 「漢克!」他緊張到右額都閃起紅圈。 漢克沒理他,自顧自地把包住康納右腳,同樣被雨水染濕的布全部拆掉,割了一段旅館的窗簾來替康納重新包紮。 「謝謝。」等漢克包好,康納立刻道謝,接著把腳藏回浴袍底下。但漢克沒走開,仍然站在他面前思考了幾十秒鐘,突然開口:「我沒覺得在意。」 康納一臉疑問地看他。 「你的素體,我一點都不在意,我甚至覺得滿好看的。」 「謝謝……?」 「不客氣。」漢克終於想起來自己剛剛出浴室是為了什麼,「還有我剛剛發現這家旅館居然有熱水!今晚總算可以好好洗個澡了!而且水如果夠,我們還能洗個衣服!」 「漢克。」 「嗯?」 「浴室的水已經漫出來了。」 在漢克的堅持之下,康納泡了有生以來第一個澡。而他不得不承認,當他全身都泡在熱水當中,任由熱水承載他的機體時,他感覺自己的運轉速度加快,全身機能運行良好。 這大概就是人類擁有的愉悅感。康納想著,現在他能夠理解人類這種浪費水的行為了。 泡完澡的水他也沒浪費,用來把衣服跟毛巾全都沖洗乾淨,晾掛起來,而當他扶著牆離開浴室時,早他一步洗完澡的漢克正拿著毛巾替一起洗澡的相撲擦毛。看到康納的頭髮一滴滴往下滴水,漢克對他朝了朝手。雖然不解,但康納還是慢慢把自己移過去坐在床緣,接著就感覺到一條微濕的毛巾蓋上他的頭。 「另外兩條都拿去擦相撲了,就剩這條我剛剛用過的,不介意吧?」漢克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隔著毛巾有些甕甕的。 「不介意。」康納的嗅覺系統分析出毛巾上還帶有漢克的身體和旅館沐浴乳混合的味道,他有些遲疑,但下一秒漢克的手就開始替他揉著他的頭髮,把他的髮型弄得一團亂。 「那就快點擦乾。」漢克交代,多揉了兩把之後就回去替趴著的相撲繼續擦拭,康納只好學著剛才漢克的動作,繼續把自己的頭髮弄得更亂。 他們剛到旅館的時間是下午,但隨著窗簾縫隙外的天色越來越暗,康納檢測到房內的溫度也越來越低,很快就有了冬天的感覺。 漢克拎了一床乾淨的棉被舖在地上給相撲取暖,自己則是拉了另外一床棉被上床盤腿坐著,一面開口和康納閒聊。 「在你洗澡的時候我出去看了一眼,雨還是一樣大,但我停車的地方挑的還不錯,水沒漫到坡上,如果運氣好,雨停之後我們可以不用擔心車的事情。但這旅館的喪屍應該不只房間裡那些,如果你出去要小心一點,喪屍可分不出人類和仿生人的差距。」 康納點頭,把毛巾掛到椅背上,漢克立刻伸手摸了摸他的髮尾,「還有點濕,再擦乾一點吧。」 「其實……」康納想了想還是決定開口,「我可以把頭髮收進素體裡面,再拿出來就是乾的了。」 漢克看著他沉默了兩秒鐘,「仿生人是不是真的不擅長和人類聊天?」 「其他仿生人的型號我沒有資料,但以我的機型來說,我的所有設定包含外觀與聲音都是專門被特別設計用以跟人類和諧溝通。」康納認真解釋。 「你確定你擅長和諧溝通?」 「是的。」 「我覺得,這設計顯而易見失敗了。」 漢克歎了口氣,看著康納一臉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失敗的表情,覺得物種之間的代溝大概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弭平的了。 夜更深了。 漢克翻箱倒櫃從房間抽屜裡找出了蠟燭,用打火機點上,傾斜讓溶化的蠟淚滴在桌上,輕而易舉就讓蠟燭穩穩站在桌上。雖然手電筒還有電,但在不知道發電機會不會被水淹掉的情況下,漢克沒打算浪費在這,因此黑暗的房間裡此刻唯一的光源就只有桌上點著的兩根蠟燭,燭火隨著窗縫裡吹進來的風輕微搖晃,把兩人坐在床上的影子映在牆上。 相撲已經好一陣子只有呼吸聲,漢克覺得牠大概已經睡著,睡意也慢慢爬上他的腳跟,但勞動過後的飢餓讓他的胃開始泛起酸水,房裡的冷空氣也一陣一陣把他不斷從瞌睡中喚醒,他索性下床拿了個水果罐頭,順帶把一包藍血丟給康納。 雖然像是正在坐著發呆,但康納還是穩穩地接住了藍血,拆開後就開始一口一口吸著藍血,端坐在床邊的姿勢看上去像個好學生。漢克也在床邊坐下,拿起瑞士刀切開罐頭上蓋,香甜的汁水氣味就從密封的罐子裡衝了出來,睡夢中的相撲動了好幾下鼻子,最後還是沒抵抗過睡意,沒醒過來。 漢克和康納分別坐在床的左右兩側,中間隔著堆積的雜物,全都是康納從背包拿出來晾乾的,漢克把瑞士刀丟回床上,翻出地圖配著罐頭看著,一面拿紅筆把現在所在的位置在地圖上標了出來。 他們移動的速度比想像中還要慢,這幾天的時間全花在繞路上,才走一百多英里,到現在才走了一半左右的路程,但無所謂,他有很多時間可以做這件事,也沒有其他事情想做。他把地圖跟筆都放上床頭櫃,轉頭就看到一張照片在床頭櫃上對著他笑。 「原來在這。」漢克拿起照片,摸了摸那張笑容燦爛的臉。 康納注意到漢克的動作,主動解釋,「照片也被潑得有點濕,所以我先放在那裡晾乾。」 漢克點了點頭,盯著照片沒有開口。 「他是你的兒子嗎?」康納問。 漢克嘆了一口長長的氣,「他叫柯爾,如果他還活著,現在應該已經18歲了。」 「他……」 「死了。」 雨聲逕自從窗外闖入,填滿整個房間,滂沱的大雨夾雜著隱隱的雷鳴,足足持續了好幾分鐘,直到再次被康納打斷。 「我很抱歉。」雖然已經有了猜測,但聽到漢克開口說出事實仍然讓康納有種運轉不穩定的感受,他能從自己的情緒模塊中分析出這大概就是愧疚。這感覺非常不好。 漢克搖頭。 「有什麼好抱歉,他死了又不是你的錯。」漢克擠出一個苦笑,「是我不對,我沒有好好照顧他。」 「我能問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病毒。他沒撐過去。」漢克握緊手中的罐頭,罐子裡剩餘的汁水微微顫動,「如果我多花點時間陪他,不要老是把時間耗在工作上,他說不定還能好好活著……」 「這不是你的錯,漢克。」 他搖頭。「是我的錯。」 過度滿溢的情緒在下著大雨的夜晚裡似乎特別容易潰堤,或許是這些話已經積壓在心底太久找不到人傾吐,又或許是仿生人像是特別適合分享的對象,漢克忍不住把內心一直以來從未與人分享過的痛苦記憶全部傾倒。 「從他媽媽死後,我就一直靠著工作逃避他,我怕面對他責怪的眼神,我怕他要我把他媽媽還他,我怕他恨我。」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跟柯爾上一次好好坐下來一起吃頓飯是什麼時候。自從那場車禍開始,他渾渾噩噩過了一段時間,只有工作跟酒精可以讓他忘記一切,他的父母來幫忙帶了柯爾一陣子,但也很快離開,他不知道那段時間柯爾是怎麼自己撐過去的,只記得自己每天出門把三餐跟零用錢放在餐桌上,偶爾收到柯爾的字條說家裡缺什麼東西該買。更後來,柯爾甚至只告訴他需要多少錢好買東西,連採買的工作都不再需要他。 在每次遇到柯爾的短暫片刻裡,有時是深夜柯爾撐著不睡等他回來,有時是他加班超過二十四小時倒頭睡了一整天醒來後的假日晚上,有時是他宿醉剛醒來正打算要上班的早晨,柯爾都會試著問他哪時候有空,他想跟他一起去買東西,他的運動會希望他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想邀請他來看。漢克總是會答應,但約定被他自己一次一次打破,他把所有假日都花在警局的公務裡,其他閒暇時間就用來喝酒,酒精讓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答應過什麼事情,好不斷藉此逃避柯爾欲言又止的眼神。 後來柯爾死了。 「我一直想,等他再長大一點之後,等他可以理解這些事情再說,我以為我們之後總有時間能好好談談,但沒有,什麼都沒有了。病毒來了。他死了。甚至連他生病的時候,我都沒有陪在他身邊,只來得及看他最後一面。」 漢克說出這些話的語氣幾乎有些平淡,像是這些話已經在他腦中想過、念過千百遍,由於說過太多次已經失去了憤怒的力氣,卻字字都像是刻在墓碑上深刻,話中瀰漫著具體的絕望感。 「我是個失敗的爸爸,他一定很恨我。」 康納的右額不斷交錯閃爍著黃圈與紅圈,他發現自己的系統在此刻沒有給出任何選項,他不知道怎麼安慰漢克,只能像是出錯般動也不動地坐著。 相撲不知何時醒來了,牠慢慢走到床邊,把頭放在漢克的腿上,舔了舔他的手。漢克摸著牠的頭,他突然很想喝酒,他需要酒精麻痺這些記憶,忘記一直折磨他的罪惡感,即使是片刻也好。但他沒把任何一罐啤酒拿下車,房間內的小冰箱也空無一物,冰冷的像是一個棺材。 一個小小的棺材。 「快睡吧。」漢克關上冰箱,把相撲趕回窩裡,自己則是回到床上躺下。 在火光搖曳的漆黑中,漢克睜著眼睛,感覺到身側一沉,轉過頭看見康納隔著棉被躺在他身邊。 「漢克。」 「我在聽。」他望著頭頂被火焰的光線切成斜角的天花板,外面的雨聲幾乎掩蓋了所有聲音,連兩人的聲音都幾乎被蓋過去。 「我覺得……柯爾一定很愛你。他或許會怪你,但一定不會恨你的。」 漢克沉默了幾分鐘。 「你不認識他。」 「但我認識你。」康納道。 「不到一週。」漢克補充,「正確來說是六天。」 「但那也已經足夠讓我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類了。」康納聰明地借用了漢克說過的話,他隔著被子將手輕輕蓋住了漢克的手背,「而我認為,你跟仿生人的差別並沒有那麼大。」 「我該把這個當成稱讚嗎?」 「你可以這麼想。」 漢克偏過頭,看見康納躺在左側的臉,他棕色的眼睛裡反射著燭火的微光,看起來明亮又溫暖。以往康納總是說自己可以負責守夜,因此總是整夜坐在吉普車副駕駛座保持清醒,他則是抱著槍和相撲一起躺在後座,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康納像人類一樣躺在他身邊。仿生人的機體運轉的時候會散發出微微的溫度,比人體低很多,但在氣溫慢慢降低的夜裡,卻像是微小的火焰,帶來些許的暖意。 「其實你們有點像。」 「我和柯爾?」 「嗯。」 「我的外型設計是由模擬器生成,雖然以大多數人類會產生好感的方向設計,但參考的人種範圍與年紀都相當多元,和某個特定人選相似的機率應該不高。」 「我說的不是外型,是給人的感覺。」漢克想了一下,緩緩解釋:「你們的眼神很相似。」那種眼裡有光,充滿希望的感覺,「我喜歡你的眼睛。」 康納感覺自己的運轉又開始加快,就像是剛剛泡在熱水裡的感覺,他感覺愉快。 「我會為此感到榮幸。」他回答。 漢克拍拍棉被,「進來吧,分你一半。雖然你不怕冷,但我看著覺得冷。」 康納依言鑽進漢克的被窩裡,枕著柔軟的枕頭,聽著漢克和相撲漸漸平緩的呼吸,在蠟燭熄滅的一片黑暗裡,像個人類一樣閉上眼睛。 這場雨斷斷續續下了五天,他們也在這家旅館待了整整七天。 在雨變小的期間,漢克在旅館裡翻到一艘充氣艇,又回了車上一趟,把小型發電機跟食物都搬了出來,後來證明這是正確的舉動,他們的吉普車最後有半截都泡在水裡,幸運的是水退了之後車子依然可以發動,沒有任何問題。 在待在旅館的期間,他們把整家旅館翻了個底朝遍,從各個房間的冰箱中搜刮到大量的烈酒,還有可以用一輩子的沐浴乳,也把販賣機裡的點心全部挖了出來。最誇張的是他們還在大廳裡發現了一個游泳池,漢克笑著說不愧是二星級旅館,居然把游泳池建在大廳裡,康納檢測後發現水質非常乾淨,他們裝了兩大桶走,當作飲用水。剩下的水他們也沒有浪費,漢克突發奇想突然把康納丟進水裡,自己也被突然暴衝的相撲撞進水裡,兩人一狗在爬出游泳池時把到處都弄得溼答答的,像是洗了個冷水澡。離開前,他們看見旅館櫃台的地圖畫著不遠處有家加油站,他們去那裡加滿了油,帶著所有的物品再次上路。 吉普車一路向西。 康納望著旅館的熱氣球招牌慢慢消失在路的盡頭,把旅館地址存進了自己的數據庫當中。 他會想念這裡的。 ※旅館參考Super 8 by Wyndham York NE,位於內布拉斯加州的約克縣 2.
這是後照鏡裡目光第三次交會。 漢克急忙調轉視線,假裝只是又一次的巧合,他的眼角餘光似乎看見仿生人露出困惑的神情,為了看起來更逼真,漢克只好將雙眼的焦距牢牢固定在前方一望無際的灰色公路上,彷彿那處真的有什麼值得一看的事物。但遠處的世界一如既往,只有沙塵飛揚,讓山脈都成了霧濛濛的影子,荒野裡黃褐色的沙土隨著時間覆上一層厚厚的灰,成了灰色世界的一部分。 這是他踏上旅行的第五十二天早晨。 也是吉普車新增一名乘客的第二天。 等車輪壓過白色虛線的規律聲響終於與逐漸平復的心跳同步後,漢克再次藉著後照鏡的折射打量起後座的不速之客,而這次人類與仿生人終於失去同樣的默契,得以讓他的窺伺順利進行。 即使窗外都是相同的灰,仿生人依舊興致勃勃地望向視線所及的一切,注意力時不時流連在各種瑣碎的事物上,有時是塊破舊的路牌,或是一條在電線桿電線上飄盪的布,偶爾從陰鬱天空劃過的飛鳥,被吉普車的動靜驚嚇而往路的兩側逃逸的鹿群,全都在那對棕色的玻璃眼珠內被一一詳實記錄。 看著那張雖然面無表情,但額髮被寒風吹亂時仍會透露出些許柔和的臉龐,漢克不禁思考——一覺醒來世界就完全變了樣,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感受。 從昨晚短暫的交談中,漢克得知康納被製造出來的目的,是做為新型警用機型RK系列的測試機,但不知為何,康納並沒有如同預期般被送往他該派駐的警局,而是在倉庫當中沉睡了七年,那批警用型號也從未上市,更別說是分配到漢克所在的警局裡。 而七年足以讓世界天翻地覆。 先是『大災變』,發生在兩年前。已經持續數年的氣候異常就是地球最後的警示,在大災變那年,隆冬也有三十度以上的高溫,北極冰帽迅速融化殆盡。接著,是鋪天蓋地的蝗災, 從非洲一路往印度遷徙,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根據統計,那次蝗災幾乎減少了全球30%的糧食。最後,最決定性也最可怕的,是從東方開始繁衍,不知是人為或是機緣產物的病毒,在各國警覺不足下迅速擴張,而世界組織的無作為助長了疾病的氣焰,被命名為CoV-5的病毒很快席捲世界,百分之七十的人類均受到輕重不一的感染,並在溫度高達四十五度的盛夏產生突變。 大災變這個名詞一開始是從一群電玩宅的口中流出,好像是來自某個遊戲的稱呼,不知怎的在後來成了共識——據說同一群人還曾經把病毒稱為墮落之血,但顯然這個名稱超過了一般人羞恥心的限度,因此並沒有流傳開來——眾人將導致人類急速減少,接近滅絕的一系列事件通稱為大災變,而大災變終結於半年前的『末日』,也就是喪屍出現的那一天。 末日當天是個星期日早晨,下午兩點鐘,漢克仍在警局裡繼續進行無止盡的假日加班——他已經不記得上次假日順利休假是什麼時候,或許是三年前?——也因此,當通報的警鈴響起時,他是第一波跳上警車,聽著無線電裡組員指示到達現場的警探之一。 而他見證了醫療機構的陷落。當末日來臨時,最先被喪屍癱瘓的就是醫院,他們收容的感染病人最多,免疫力也最差,當『轉化』發生在他們之間時,他們也是最難抵禦的那些人。 雖然很少有閒暇時間,但在血液裡的焦躁與懊悔讓人難以入睡的深夜裡,漢克也曾經和相撲坐在沙發上,將電視音量調低,配著啤酒看著一再重播的老電影。那些老電影多半有著相似的題材,魔法、外星人、宇宙、複製人、喪屍,千篇一律又從未退熱,都是奠基於現實上的虛幻產物。但當電影裡看過多次的場景真的來到真實世界時,漢克仍然遲疑了。 他靠著車門掩護,雙手交握著槍。正午的豔陽在他的頭頂,汗水滑下他的背,空氣裡滿是血腥,看著已經成為地獄的急診室入口。哭喊聲、撕咬聲、尖叫聲、咀嚼聲,全都混在一起,血跡像是不值錢的紅色顏料撒滿一地,斷肢與內臟掉在地上,像是電影裡的特殊道具,半點真實感都沒有。漢克將槍口的準心瞄準一個正蹲在地上啃食肉塊的少女後腦,扣下扳機前卻猶豫了。 或許,只是羊癲瘋?他抱著微弱的希望想。或者是狂犬病、精神病,還是任何他不知道病名的病。疾病總有機會被治癒,但如果開槍了,一條生命就將永遠逝去。指尖彷彿承載了靈魂的重量,讓漢克和所有警員都無法開槍。 十五分鐘以前,在警局的眾人接到報案通知出動時,在無線電雜訊的波段當中,他手下的警探蓋文‧里德還開了幾個不好笑的喪屍諧音笑話,認為這些通報都只是因為天氣太熱,造成了幾個過度激動的民眾,報案的人不過是大驚小怪。但此刻,蓋文站在他身後,沉默的把自己立成一塊慘白的花崗岩。 少女轉過頭來。 她身上的洋裝或許曾經潔白,精緻的蕾絲花邊像蛋糕上被細心妝點的奶油,但此刻已經被鮮血染紅,下擺也有了裂痕,裙擺下是被咬了幾口,露出白色骨頭的小腿,左腳的棕色皮鞋不見了,光裸的腳踩在血泊當中。她的臉上沾著深紅色的內臟碎塊,眼眶內沒有瞳孔,只有灰色的眼白。 跟柯爾的年紀差不多。 她望著漢克,緩緩拋下手裡咬到一半的碎塊,站起身,朝警員的方向走了過來。急診室裡,其他舉動與少女類似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這裡有一群人,不約而同拋下手裡的零碎,跟上少女的腳步,慢慢朝他們邁進。 沒有人開槍。 「站住!」漢克背後有人大喊,「再靠近我就要開槍了!」 沒有停步。 漢克的槍始終瞄準那個走在最前方的少女,少女的金髮垂在胸前,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她的雙肩不自然的垂著,但她仍然拖著傷腿前進,像是提線木偶般被什麼逼迫著,一拐一拐的向前,再向前。 從急診室湧出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全都傷痕累累,他們全都有一對白色的眼睛。 先是一聲、兩聲、三聲,而後,槍上膛的聲音連綿成恐懼的心跳。 「副隊長…….」 「安德森……」 「漢克……」 站在漢克身邊,身旁,身後的人,他們將求助、害怕、希冀、痛苦的目光都望向他,他們都在尋求一個徵兆,一個答案,一個指引。 他望著少女灰色的眼白。 少女或許曾經有一雙棕色的眼睛。 漢克用主禱文結束時誦念頌讚的口氣說著:「開火。」 「安德森先生,你是基督徒嗎?」 「什麼?」漢克回過神,窗外的風景依然陰鬱,而後座的仿生人睜著一雙棕色的眼睛從後照鏡裡望著他,潔白修長的手指交叉疊在膝蓋上,像是個有禮的學生。 「你是基督徒嗎?」康納重複。 「不是。」漢克簡短回答。我看起來像嗎? 「不是基督徒的話,是天主教徒嗎?」 「不是。」 「猶太教徒?伊斯蘭教徒?」 「都不是!」漢克不耐煩地加重語氣,副駕駛座的相撲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給我搞清楚點,我才不信什麼他媽的神!」 康納右額的圈由藍轉黃,轉了兩圈。 「明白。」他沒有繼續說話,回到原本望著窗外的姿勢,車內的音量又瞬間被轉回最低分貝,沉默像是膠水讓車內有了難以呼吸的凝滯感。 他到底明白了什麼?漢克有些氣惱地想。仿生人的塑膠腦袋裡到底都在想什麼東西! 漢克忍了又忍,在窗外的景色又毫無改變的前進了幾公里,而他心裡的秒針不知轉到第幾圈後,終於忍不住粗聲粗氣開口:「你為什麼這麼問?」 康納眨了眨眼睛,他額前的頭髮隨著車輛行進以一種俏皮的角度微微晃動,讓他看起來既天真又懵懂,「問什麼?」 「你為什麼覺得我是基督徒?」 「根據2035的年度調查,美國人當中基督徒的佔比有65%,這是機率最高的一種答案。」 多合理的答案。我懷疑塑膠其實也會裝傻。漢克心想。 「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會突然問這件事?」 「喔。」康納點頭,「我聽到你在小聲禱告。」 漢克立刻否認:「不可能。我不禱告很久了。」 「一開始的語句因為聲音太過模糊所以我無法辨認,但最後你說了『阿門』。那是猶太教、基督宗教和伊斯蘭教的宗教用語,基督徒將他做為禱告的總結語。」 「……我說了?」 見到漢克愣愣的目光,康納繼續詳細解釋,「我知道這樣的行為或許有些失禮,但我並不是想打探你的個人訊息,只是在注意到你可能是基督教徒後,我掃描了這台車上我能看見的部分,當中並沒有檢測到像是聖經的紙質品。而從你告知我的各種事件當中,我已經理解現今的世界對人類而言,是非常失衡且混亂的,而資料當中顯示,在這種狀況下通常人類會需要一種或多種精神寄託。」 後照鏡裡反射著毫無遮掩的直視眼神,像是可以穿透靈魂。 「因此我想告訴你,如果你需要,給我足夠的紙筆,我可以為你默寫聖經,或在你祝禱的時候背誦出合適的段落。我明白宗教對人類心理有強烈的暗示性幫助,因此如果你需要,我希望我能幫得上你的忙。」 仿生人沒有過大起伏的模擬語調,在大多數場合通常都給人一種不合時宜的感受,相似卻不夠與人類相近的反應,往往更容易引起反感,甚至激化矛盾,但在此時此刻的漢克耳中,康納無機質的冷靜嗓音卻突然有了種溫和的撫慰感。 這些仿生人都是用這種方式在為人類思考的嗎? 過了幾秒鐘,漢克回復:「……我不需要。」 「明白了。」康納給了漢克一個恰如其分的微笑。 車上又恢復沉默,但此刻充斥在車內的寧靜卻是舒適的,像是安靜的清晨,帶著點慵懶的睡意,讓眼角散發出酸澀的淚花,而暖融融的太陽即將從東方升起。 吉普車在城市附近的郊區停下。 這裡看上去是個普通住宅區,白牆與紅磚打造成數十棟房屋,圍成兩個鬆散的圓,中央是個大廣場,鋪著花崗岩地磚。此地緊鄰河岸,或許曾經綠樹成蔭,但現在河床乾涸到只剩底部微微的濕泥,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幾棵樹上殘留著幾乎看不見的綠,而枯黃風乾的落葉滿地,車輪劃過時沙沙作響的聲音像是撕開一塊新鮮的麵包那樣悅耳。 漢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有點餓了。 跟大城市相比,郊區是個很好的選擇。居民向來不多,引來或變成喪屍的人數通常也較低。漢克在心裡盤算著車內庫存,後車廂裡的食物還剩下一週的份,如果今天沒什麼收穫,接下來一段時間他可能就得省吃儉用,或是再次試著用槍打獵,而運氣好的話,晚點他就能就能吃到義大利麵跟豆子以外的東西。 他觀望四周,確定沒有任何生物被車子的聲響吸引注意,考慮後開口決定:「在這裡等著。」他對著康納和相撲說。 相撲搖了搖尾巴。 漢克下車,沒走幾步路就立刻聽到打開車門的聲響。他回頭,一把將被推開的車門再次關上。 「我說,待在車裡。」漢克強調。 被壓回車子裡的仿生人努力從車窗探出頭,表情認真:「安德森先生,請讓我下車,我能幫上忙。」 「我不需要。」漢克回答。他看了一眼康納的雙腿,雖然被包在褲管當中,但漢克知道底下的光景——康納的雙腿被上個小鎮的變態戳了好幾刀,左腿還勉強能行動,但右腿幾乎只剩一半黏在身上,裡頭的藍血已經流光,只能露出素體白色的模樣,可憐兮兮的,雖然傷口昨晚已經都包紮過,但也只是把腳跟身體固定在一起而已,如果需要痊癒還是需要藍血。幸好他是仿生人。漢克想。仿生人只要更換零件就可以『痊癒』,如果是人類,在缺少醫療條件的情況下,任何傷口都可能導致死亡。 「人總有死角,你會需要有人幫你看著後背。」康納仍然沒有放棄,一邊打開車門一邊試圖說服漢克。 「就算是那樣,我需要的也是有用的人,而不是連移動都有困難,只能成為拖累的塑膠王八蛋。」 受傷了就乖乖待著,老是亂跑想做什麼。漢克沒好氣地在心中抱怨。 「那你就更應該讓我下車。如果能找到替換用的部位,我就可以恢復移動機能,不再拖累你的行程。」像是沒感覺到漢克話中的刺,康納依舊有理有據的談判,「這是我們昨晚的約定,只要我的機體恢復正常,我就會離開,不會繼續『耽誤』你的時間。」 他昨晚確實是那麼說的沒錯。 「何況,替我尋找替換機體或維生用的鈦都不在我們的約定當中,我理應自己下車去搜索這些物品,不該仰賴你的幫助。」 該死。漢克有種昨天的自己彷彿搬石頭砸了今天的自己的腳的感受。 「……跟緊我,既然知道自己是個耽誤,就不要亂跑!」 「收到。」 離車子最近的房門口明顯有著血跡,半掩的門隨著寒風輕輕晃動,漢克提高警覺,用腳輕輕推開了門,久未上油的門軸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長嘆,裡頭沒有聲音,他往內探頭,屋裡倒是整齊,除了一層厚厚的灰覆蓋了一切外,看上去只是間普通的溫馨客廳。康納腋下夾著昨晚自己用樹枝跟布條做的簡易拐杖,跟著漢克一起走進房子。 迅速檢查完所有房間,確定沒有任何喪屍存在後,漢克開始翻箱倒櫃尋找食物與藥物,他示意康納待在一樓,自己先從二樓的主臥室翻起,成功在床頭櫃上找到半包沒吃完的阿斯匹靈,居然還沒過期。床頭櫃另一端放著一個白色相框,照片裡穿著米色洋裝的紅髮女人手裡抱著一個不到兩歲的嬰兒,身旁戴眼鏡的男人穿著深藍色襯衫,對著鏡頭露出的表情幸福到讓人覺得刺目。漢克把相框上落的灰塵擦了擦,擺回原位。 他在樓上逛了一圈,下樓時手裡除了半包藥什麼收穫也沒有,但這還算意料之中,臥房的保險箱是開著的,顯然是屋主離開時就先把有用的東西全帶走了。床頭櫃裡有空的子彈盒,但很可惜沒有子彈,子彈型號也跟漢克手裡的不合適。從樓梯欄杆的縫隙哩,漢克看見康納棕色的頭頂出現在冰箱旁邊。他繞過康納,本來想看看廚房其他櫃子,眼角餘光卻發現康納手指從冰箱上沾了什麼,正往嘴裡放。 漢克連忙一把抓住康納的手,「該死,你在做什麼?你不知道到處都是病毒嗎?」 「你昨晚說過CoV-5對仿生人無效。」漢克的動作讓康納有些站立不穩,漢克順手撐住康納,讓他靠在流理台上,「有其他對仿生人有效的新病毒嗎?」 「……沒有。」漢克啞口無言,他只是下意識阻止了康納,「但你為什麼要舔?」 「我在分析樣本,我有即時檢測的功能。」 「在嘴裡?」 「檢測器設定在舌頭上。」 「這什麼見鬼的設定?」漢克完全不能理解製造康納的人到底在想什麼,放在嘴裡?難道沒有其他更合理的地方了? 「抱歉,我嚇到你了嗎?」康納道歉,並解釋自己的行為:「我只是想知道這些不自然的痕跡是什麼原因產生的。」 漢克擺了擺手,「沒事,只是……當你與病毒為伍久了,你就會更加小心。」 「謝謝你的提醒。」康納微笑。 漢克也覺得自己有點大驚小怪了,但在末日來臨是,人類和仿生人其實也相差不遠,他們同樣都要面對喪屍的攻擊與物資的缺乏。根據他目前所知,喪屍似乎是根據心跳與活動程度來判斷是否為攻擊對象,因此人類是它們的第一選擇,其次是動物與仿生人。仿生人與人類唯一的不同只有他們不會因為接觸到病毒,就被感染成喪屍。 感覺有點尷尬,漢克開始沒話找起話來:「你有發現什麼嗎?」 「痕跡是血跡,但和人類的構造不太相同,根據分析判斷,我想應該是喪屍的血,我會先把他加入我的數據庫當中,等到有網路時再進行上傳比對。」康納回答,「值得一提的是,整間廚房有三十多處地方都有被擦拭過的痕跡,尤其是嬰兒椅附近。我認為喪屍應該不會有這種行為,這應該是人類造成的。」 光從康納的分析,漢克就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諸多悲劇的一種。」漢克嘆了口氣,「有其他發現嗎?」 康納指著冰箱上被磁鐵黏著的藍色海洋。「有一張明信片。」 漢克湊過去看了一眼,不太明白有哪裡值得注意,但還是開口稱讚:「看起來滿漂亮的。」 康納示意漢克翻面,「我注意到背面蓋的郵戳上寫著威尼斯海。」 「然後?」 「現在的威尼斯已經被淹沒了嗎?」 隨著康納的提問,漢克這才想起來好像有這麼一件事。 大災變當年,新聞鬧得沸沸揚揚,但冰帽溶解即使是人力也無法抵禦,何況當年發生淹水的地點不只一個,不只威尼斯,馬爾地夫、倫敦、荷蘭、佛羅里達、聖地亞哥,還有更多不知名的島國全都面臨同樣的災難。 有些事情當少量發生時,會被當成特例關注,但當大量發生時,就不再有人在乎。 「確實,那裡已經是一片海了。」漢克回答。 「原來如此。」康納點了點頭。 漢克打開冰箱。早就沒電的冰箱沒有發光,當中雖然有些東西,但全都過期已久,甚至已經長出灰白色與綠色的霉菌,他果斷放棄了冰箱,改而翻找起廚房的櫃子或其他地方。這次倒很快有了收穫,他在流理台上方的櫃子裡找到兩盒玉米片,有可可和蜂蜜口味,才過期三個月,完全是新鮮的食物。 考慮了一下自己的喜好,漢克將可可放了回去,關上櫃子門。 康納有些不解地看著他的舉動。 「末世的約定成俗。即使搜刮,也要為下一個人留點什麼。」漢克簡單解釋。 「這不是最合理的舉動,這些食物不一定能保存到下一個人需要的時候。」 「合理性不是一切,總有什麼更重要的。」 康納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但漢克只是聳肩。「這很難跟一個仿生人解釋。」他說。 廚房裡的櫃子全都被看了一輪,沒有其他收穫,漢克將那盒玉米片放在桌上,「我下去地下室看看。」 才走幾步,漢克就聽見拐杖的聲音從後方緩慢跟上了他,果不其然一轉頭就看到康納。 「你在做什麼?」 「跟緊你。」康納回答。 漢克笑了。簡直像是隻小狗。 「待著吧,如果你滾下樓,我可不一定能背動你。」 總體來說,這個社區給了他們很不錯的收穫。令人驚喜的是,其中一間房子的地下室居然有滿滿一貨架的水果罐頭,漢克搬走了水蜜桃跟橘子口味,把荔枝與葡萄留下。他的後車廂被壓縮食品、餅乾、罐頭塞滿了大半,足以讓漢克吃上一個月。就連康納的藍血他們都找到兩袋,雖然不夠修復全部的傷口,但總歸是聊勝於無。但社區裡遊蕩的喪屍也讓子彈消耗了一些,沒找到武器補給算是美中不足之處。 他們再次踏上旅程。 像是想起什麼般,在發動車子的同時漢克發問:「對了,仿生人信神嗎?」 「你的意思是,仿生人會不會相信人類的宗教?」康納一邊拿著他們找到的寵物牛肉條給相撲加餐,一邊看著漢克。 「差不多。」 「多半的人類宗教都會牴觸不自然的產物,因此我認為應該不會。」 「那為什麼你的資料庫裡會有聖經這種東西?難道警用型有兼任神父的功能?」 康納糾正:「不只聖經,世界信仰人口前五名的宗教經典,古蘭經、吠陀經、道德經、大藏經都在我的資料庫當中。」 「為什麼?」 「根據資料顯示,想要預防和制止犯罪行為,有時候靠得不是武力,而是宗教。」 「所以你雖然不相信,但卻會拿來對付人類?」漢克挑眉。 「可以這麼認為。」 「你的製造者想必很有惡趣味。也對,或許曾經有用,但現在我想你應該可以放棄這個想法,把那些東西刪一刪了。」 「你是指?」 「這世上已經沒有人信神了。」漢克道。 康納運算了一陣子,回答漢克:「以我認知的機率來看,我不認為。」 漢克點了點頭,拉下面罩。他們的車子已經穿過郊區,順著河床一路向前,遠處的城市在橋的另一端,高樓大廈都被蒙在灰色的煙塵裡,有些遊蕩的喪屍聽到車子的響動跟了上來,但都很快被車子甩開。 遠離城市後,四周的風景又開始千篇一律。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荒涼而死寂的灰,比以往的冬天更寧靜。 「你覺得,如果神存在的話,祂會讓這一切發生嗎?病毒,喪屍,氣候……如果祂存在,祂為什麼這麼做?神不都是愛世人,拯救世人的嗎?」 康納毫不猶豫回答:「以聖經啟示錄裡的敘述來看,在神拯救世人之前,會先有七印、七號、七碗的大災難降下。因此,我認為這兩件事情並不衝突。先有毀滅,而後才有重生。」 「你是說,這一切發生的事,都是神的意思?」 康納點頭:「如果這樣想會讓你好過一點。」 「算了吧。與其把一切怪罪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存在上,我更願意相信這是地球為了消滅人類的反撲。畢竟人類才是這世界上最大的災難。」漢克笑了笑。 「我的認知相反。」 「怎麼說?」 「我認為……人類是世界上最有創造力的生物,也是最大的奇蹟。」康納眨了眨眼,「就像你,安德森先生,我無法計算出我們的相遇到底需要多少個巧合才能產生,如果你昨天不在那個小鎮;如果相撲沒有鑽進倉庫;如果你不願意帶我離開,任何變化都可能讓現在的我不復存在。所以我想,與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奇蹟,安德森先生。」 漢克抓了抓脖子,突然覺得有點熱。他後頸過長的頭髮一直無處修剪,只好用橡皮圈隨意綁在一起,大概是有幾根髮絲落了出來,搔得他的脖子癢癢的。 「叫我漢克吧。」他回答。 手錶又停了。 漢克·安德森右手抓著方向盤,望著左手的錶,確定再怎麼甩那根秒針都沒有一絲一毫要移動的意思後,暴躁的將錶拆下扔到方向盤前,金屬與儀表板相撞發出清脆的敲擊,油量錶早已落到紅色警戒線之下。吉普車在無人維護已久的馬路上繼續顛簸向前,壓過破碎的樹枝與石塊。幾分鐘後漢克咒罵兩聲,伸手一撈,又把手錶戴回手上。車窗外灰暗的光線將手錶的玻璃錶面與金屬錶帶商上的刮痕照得一清二楚,顯然不止一次遭受這樣的待遇。 大概是剛剛移開擋路的車陣時撞到了。漢克心想。或電池沒電,都有可能。 灰濛濛到讓人生厭的陰鬱天色已經持續了十多個月,漢克搖下車窗,附著灰塵的污濁空氣便湧入車窗,將車內淡淡的汽油味沖散。他早就想不起來自己上次看到太陽是什麼時候,或許是收音機裡還有聲音的時候吧。那時為了避免恐慌,無線電裡還有些許偽造的和平,不像現在,不管切到哪個波段都只剩下蒼涼的沙沙作響。而陰天還算是好的,如果下雨,落下的雨滴點點滴滴都是灰色,即使過濾也有濃厚的苦味,全都是人類造成的污染。但雨也很少落下,世界像是早已停滯,沒有四季,沒有晴雨,只有數不盡的陰天與寒冷的初冬。 儀表板終於亮起紅色的警示燈,油箱裡只剩下不到一格的油,漢克停下車,翻開腿上扔著的地圖,地圖上畫著兩條紅色的線。一條平直而清晰,深到像是要劃開紙面; 一條卻曲折而迂迴,有的地方甚至被反覆畫了數次,但很明顯可以看出兩條線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漢克拿著紅筆,對照地圖與不遠處被撞得有些歪斜的路牌尋找自己的所在地,很快發現距離他不遠,大約五公里處有一個自動加油站。運氣還不錯。漢克心想,這些油應該足夠讓他撐到那裡,否則他就得拿上後車箱那兩個備用的油桶,走上來回足足十公里的路。 這一路走來他的運氣一直不算差,路上每間加油站總能讓他多撐上幾十公里,或許是因為東岸或西岸的人都知道靠海生存的可能性比繼續待在內陸高得多,使得越接近中部,收集物資就越加輕易,這也導致了他的鬆懈。因此當上一間加油站他沒找到足夠的汽油時,他才發現備用的油已經所剩無幾。 漢克將胸口槍袋裡槍的槍膛拆開,補上空餘的幾發子彈,黃銅的子彈在他手上沉甸甸的,散發著金屬的冰冷,早些時間他試圖打到路邊亂竄的野兔(在人類減少大半部分後,所有動物都有了更遼闊的生存空間,雖然也多了一種天敵,仍然活得比原先快樂多了)但除了槍響,他沒有任何收穫。本來想著今天又要用壓縮餅乾應付過去,但現在,如果運氣好的話,加油站旁邊的商店裡應該還有一些食物,說不定他可以吃上一頓熱的;運氣不好的話,他就得再浪費一些子彈,不管是用在什麼身上。 他在前一個城市掃蕩了兩家槍店, 雖然最有殺傷力的那些早被洗劫一空,但他仍然找到一些足夠實用的,足以防身或威嚇的武器。隨著活人越來越少,而喪屍越來越多,在路邊撿到東西開始變得容易,而不管是想應付什麼,子彈這種東西永遠都不會嫌多。他把另一把填彈的槍藏在後腰,兩個彈夾都塞進口袋,做好一切準備後,摸了摸身旁副駕駛座上坐著的大狗。 「相撲,準備好了嗎?」他低聲問,久未開口的嗓音帶著沙啞。 白底夾雜深咖啡與淺咖啡斑紋的大型聖伯納犬低低吠了聲,舔舔他的手,眼裡流露出信任的光彩。 「如果找到牛肉罐頭,我們一人一半。」 「汪!」 幸運的是,接下來的幾公里路,他們沒有再需要繞開車陣或是障礙,就順利到了加油站所在的小鎮外。再三考慮後,漢克在鎮外停下,確認附近沒有任何響動,便戴上面罩下了車,用後車廂的迷彩防水布與廢棄的塑膠版試著遮住車。 他努力了幾分鐘,但吉普車在荒涼的道路上仍然突兀的像座小山脈,勞動讓全副武裝的身體很快滲出汗水,他毫無辦法地盯著車幾秒,無奈放棄。 「別那個眼神。」漢克對著盯著他看的相撲說:「聊勝於無。」他拍了拍相撲的背,摸了摸牠的耳朵,而後背上背包,與相撲一同往遠處的加油站走。 即使是正午,光線仍然微弱,漢克把相撲護在身後,一面提防四面的動靜一面向前,手裡鬆鬆握住槍,外套下鼓起的上臂卻彰顯著緊繃。加油站所在的位置是個小鎮,整座鎮裡只有二十多棟房子林立著,加油站位於鎮的邊陲地帶。漢克小心翼翼穿過杳無人煙的街道,相撲緊跟在後,直到踏入加油站,仍然一個人影也沒見到,忍不住鬆了口氣。 熟練地從加油站角落翻出兩個油桶在油槍前接好,漢克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鈔塞進自助加油機的入鈔口,入鈔口微弱的紅光閃爍著將鈔票吸入,接著又吐了出來。 「該死。」漢克咒罵,用乾燥的手指試圖將鈔票上的皺紋用力壓平,接著再次放入,還是不行。他又試了一次,「要是再不行我就砸了這台破機器。」漢克對著相撲說,「不然我們就得去碰碰運氣了。」 像是聽懂了威脅,機器這次立刻轉為綠光,油槍隨即對著桶子吐出水柱,咚咚落入桶中,濃厚的汽油味隨之瀰漫,連面罩都難以隔絕。相撲打了個噴嚏,甩甩頭,彷彿聽見聲音般突然抬起一邊耳朵。 「聽見什麼了?」漢克問,相撲以一聲輕吠回答,從慵懶的坐姿改為站直身體,望著加油站後方的建築物束高尾巴。 「有人在那?」漢克立刻掏出手槍上膛,瞄準相撲的視線方向,但什麼人也沒看見。相撲來回看著漢克與那個方向,繞著漢克走了一圈後,慢條斯理地邁步往那處走去。 漢克只考慮了半秒就決定跟上,他邊走邊檢查自己的彈藥,確認這些足夠讓他殺死兩打以上的喪屍,當然,超過兩打的話,逃跑才是正確的行為。隨著相撲的尾巴,漢克繞到加油站後,才發現這是間倉庫,看上去像是間物流中心,鐵捲門上印著他耳熟能詳的商標,但那商標也歪斜了一角——有人用木箱做為支撐,將鐵捲門抬起,形成能容人出入的一個三角洞口。相撲在洞口聞了聞,冷不防便鑽進洞裡。漢克沒來得及抓住牠,只看見尾巴一溜煙消失在漆黑的陰影中裡。 「相撲!」漢克對著洞口壓低聲音喊,「乖孩子,快回來!」 等了半天也沒聽到回應,漢克咬牙,一貓腰也跟著從洞口鑽了進去。 驟然從明亮處進入陰影讓漢克的眼睛適應了幾秒,幸好二樓高度的玻璃窗雖然滿是風沙與污漬,仍然勉強透進了光,讓倉庫維持著清晨朦朧的亮度,將大大小小的紙箱勾勒出模糊的形狀。漢克握緊槍,試圖在不發出任何聲響的情況下小聲前進,藉著微弱的光線,他注意到倉庫內有許多箱子都已被拆封,各式各樣的物品散落一地,他小心繞過一疊小山般的光碟,蹲伏在地,輕輕把空紙箱撥到一旁,在看到地上一截仍然冒著煙的煙頭濾嘴後,有了個糟糕的猜測。 兩聲犬吠在不遠處響起,緊接著是女人的沙啞嗓音:「居然有狗?哪來的?」 「嘿嘿,這可費了我一番功夫!」油腔滑調的男聲回答,「親愛的克麗絲塔,不如我們今晚吃一頓熱的吧?」 漢克小心翼翼沿著牆根前進,在將遮擋在眼前的紙箱移開一條細縫後,從縫中總算能看見兩名說話者的身影。不,不只兩人,這大概是個小型團伙,大約有六七人,或站或坐圍成勉強算是圓的圈,在他們中央有個翹著腳坐在紙箱上方的女性,一頭深紅的頭髮鬆鬆紮成辮子,上挑的眼尾讓平凡的五官多了一分銳利。她正看著一名有些駝背的棕髮男子,而漢克毫不意外的發現男子手中牽著的大狗就是方才擅自跑進倉庫的相撲。 她應該就是克麗絲塔。漢克心想。 「只想著吃。」應該是克麗絲塔的女子嗤笑,但看著相撲巨大的體型,無意識也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下巴。 「這不是很久沒開葷了嘛。」男子也不以為意,諂媚的笑,手裡的繩子緊緊勒住相撲的脖子,相撲吐著舌頭頻頻甩頭,看上去相當難受。漢克正打算上前拯救自己的夥伴,她卻接著開口。 「繩子鬆一鬆,先別勒死了。」眼見男子表情猶豫,她又道:「比利,我們這麼多人在這,難道你還怕一隻狗跑了?」 「怎麼會呢。」比利賠笑,悻悻然解開繩子,相撲果真沒跑,而是甩了甩毛後走到克麗絲塔面前,低下頭似乎正在看著一個箱子。漢克換了幾個角度,卻都剛好被其他人的身影擋住,看不見箱子裡到底裝了什麼吸引相撲。 「瞧,連隻狗都知道這是好東西。」她隨手敲著木箱,轉頭問戴著眼鏡正蹲在一旁的灰衣少年:「怎麼樣?能行嗎?」 「不行,怎樣都開不了機。」少年滿臉都是灰塵,但仍難掩臉龐的稚氣,他抹了一把臉,將汗水跟灰塵糊在一起,卻只是弄得更髒。 「藍血已經沒了?」她皺眉追問。 「已經把整個鎮上能找到的都拿來了。」另一個坐著的黑髮中年男人道。 「倉庫呢?」 「我已經把這間倉庫翻了個底朝天,就差沒把牆拆了,克麗絲塔,我跟你保證,能找到的已經全都在那了啦。」坐得最遠的男人留著小馬尾,眉毛滿是桀驁不馴的色彩,他比比她腳邊,那裡有疊塑膠小山,全都是丁點不剩的空藍血袋。 「所以現在?」克麗絲塔問,但沒人接話。 「媽的,浪費了這麼多天力氣,難道一點用都沒有?」她身旁滿臉橫肉的高壯男人突然對著地上吐了口口水,接著一腳把箱子踹翻,而箱子裡的東西就這麼突然闖入漢克眼中。 那是個人,一個——仿生人。並不是灰白色的素體模樣,而是已經覆蓋上模擬皮膚,有著奶白色的肌膚與深棕色的柔軟頭髮,光裸的身軀皮膚柔軟而光澤,四肢修長的睡在塵土之中。漢克清楚看見他右太陽穴的環圈,不是明亮的藍或是緩慢的黃,更不是令人警戒的紅,而是灰暗的無機質色彩。他沒有表情,但漢克卻覺得他好像正在做一個夢,他額前的髮絲被驚動後凌亂的披散在沉睡的雙眼之前,像是正在努力闔上溢出的夢境。那幾乎像是個太過安寧的場景,微弱的光照亮空氣裡的塵埃,在空氣裡落下有如一場死寂的雪,讓人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停滯,生怕破壞這完美的一刻。 漢克忍不住屏息,但當他意識到自己居然這麼做,還來不及厭惡那些不請自來的詭異情緒,男子從腰間抽出鏽刀的粗嘎摩擦聲就搶先一步破壞了一切。 「要是這漂亮的垃圾真派不上用場,乾脆讓老子爽一把!」 「住手,伍迪!太浪費了!」眼鏡少年連忙揮手阻止,一臉捨不得,「克麗絲塔,我們把它帶著吧?說不定只要再找到幾包藍血就能開機,它是我們這半年以來唯一看到的一個仿生人,其他地方都只剩些破爛!而,現在就放棄它,未免太可惜了吧……」 「說得簡單,沒車怎麼帶?你打算揹著它走?」克麗絲塔沒好氣地回問:「假如你揹得動,你想揹也行,但路上遇到喪屍可別指望有人會幫你。」 「那也別破壞掉吧?不如我們離開前把它先藏起來,如果哪天找到足夠的藍血,可以再找時間回來重新把它修好呀?」 「你以為事情會像你想的這麼簡單?」克麗絲塔的問話讓少年愣了下,「修不修得好是一回事,如果我們離開後有其他人發現這玩意,運氣好修好了,或是乾脆直接弄壞了,那我們這段時間的辛苦不就全白費了?」 「但……」 克麗絲塔沒打算讓他繼續說,「傑西,我告訴你,這種平白無故為他人作嫁的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說得對。」伍迪點頭認同,被稱為傑西的少年對上他充滿慾望的雙眼時,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不可能會那麼剛好的吧……」他碎念,但對兩人的畏懼最終讓他也沒敢大聲反駁。 「要是不能為我所用,我寧可把他毀了。」這句話決定了仿生人的未來命運,克麗絲塔對著拿刀的伍迪點頭,「這裡已經沒什麼吃的了,我們繼續往西,明天就離開。」 「至於這東西……伍迪,他就隨你了。」說完她就磨起自己腰間的小刀,沒再理會其他人。 伍迪貪婪的蹲下,邊用噁心的笑臉看著仿生人邊洋洋灑灑開口:「我這人最慷慨了,要是想欣賞我的表演,都歡迎參觀!」 「噁不噁心。」其他人抱怨了一句,但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慘狀發生,不約而同轉過頭離開,去做自己的事,甚至有個人從漢克身旁走過,卻沒注意到箱子陰影中還躲著一個人,只剩下拉著相撲的猥瑣駝背男子比利還留在原地,對著伍迪露出噁心的諂媚笑容 「怎麼?你也想參一腳?」 「怎麼敢!我是想,等您享受完,如果能夠也讓我一起——」比利比了個齷齰的手勢,「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沒問題,但我可不能擔保還會剩下什麼。」伍迪有點意外,「原來你也好這口?」 「這不是當年買不起嗎。」 「也是。不過用錢買多沒意思,我就喜歡找那些高級社區的照護型,會做家務,沒什麼抵抗性又美觀,那些有錢人發現自己的家具不見也只會去重買,一點麻煩都沒有。」舉刀的男人露出猙獰的笑容,將平躺在地上的仿生人翻來覆去,用手摸著毫無瑕疵的光滑肌膚,在平坦的三角區域來回撫摸,「但就算以我當年的標準來說,這款……」他偏頭在箱子上找到型號,「RK800?聽都沒聽過,但總之老子好幾年沒玩過這麼棒的了。」 污言穢語就這麼不斷傳進躲在一旁的漢克耳中,整個場面都透著一股噁心讓他反胃,他很想轉頭離開,但相撲還在這裡,而這件事讓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分散了,這樣說不定他能找到機會,在不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把相撲帶走。於是他壓下讓頭皮發麻的嘔吐感,繼續靜觀其變。 但伍迪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人震驚,他一刀就插在仿生人腿上,隨著刀拔出,藍血噴濺一地,留下有如浪花的深藍色印記。他一刀接著一刀,眼裡染著瘋狂的破壞與同等的色慾,傷口綻射出的藍血灑了他半身,讓他像是從地獄伸出爬出的魔鬼,不夠銳利的繡刀造成每道傷口不齊整的翻捲,傷口邊緣出現素體的死白,漢克清楚看到兩名男人都因暴力而鼓脹褲襠,臉上是令人噁心的貪婪。 「做得真棒,我已經好久沒享受過這麼高級的了……」伍迪露出沉醉的表情,另一手解開了自己的褲襠。 沒人注意到的是,在這種暴力之下,毫無反應的仿生人卻突然微微動了食指,而原本安靜的相撲在此刻卻像是被激怒般,突然開始瘋狂亂吠,還試圖撲上去咬人,讓比利幾乎要拉不住,又罵又扯都沒能讓相撲冷靜。 「搞什麼?」被打斷興致的伍迪大罵。 「這隻狗突然就像是瘋了一樣!」比利連連賠罪,但瘦弱的駝背身軀根本拉不走一隻聖伯納犬,只能勉強跟相撲僵持在原地。 「拉不住就殺了吧,今晚加餐。」克麗絲塔的聲音從不遠處輕描淡寫傳來。 眼見事情已經失去控制,漢克索性直接開口:「住手。」他將手裡的兩把槍上膛,站起身直直將槍口指向拿舉著刀的伍迪與雖然坐著,卻已經全身緊繃握緊小刀的克麗絲塔。 「你是什麼人?」即使在槍口下克麗絲塔依舊冷靜,反倒是一臉逞兇鬥狠的伍迪立刻扔下了刀,連褲子都不敢穿上的僵在原地,就差沒跪地求饒。 「……路人。」漢克回答。他超過半年以上沒跟任何人類說過話,一時間居然有些詞窮。 「突然出現在這裡,還帶著槍,還真是常見的路人。」克麗絲塔眼睛死死盯著漢克手上的槍,像是餓了好幾天的人突然見到一塊香噴噴的肉,眼神裡透出強烈的慾望,「喂,槍裡有子……」 漢克對空鳴槍。爆裂聲在倉庫內迴盪,原本拉著狗的比利嚇得鬆開手裡的韁繩。 克麗絲塔立刻舉高雙手做出了投降的姿勢,「好吧,路人,你想要什麼?」 「我的狗。」 「這是你的狗?」 「相撲,過來!」漢克沒理她,對著一旁的相撲喊。相撲雖然已經安靜下來,不再狂吠,但仍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斷聞著躺在地上的仿生人。 「相撲?真是個怪名字。」克麗絲塔挑眉,「看樣子牠不打算理你。」 漢克無法理解相撲到底為什麼突然對一個仿生人有這麼大的興趣,以前他們出門散步時,偶爾也會遇到走在路上的仿生人,但牠從來都繞著他們走,半點興趣都沒有,但現在漢克甚至看到牠舔了他的手指,一個仿生人的手指! 「相撲!」他再次喊,但相撲只是輕吠一聲,黑色的雙眼看著漢克,卻沒打算離開那個仿生人身邊。 「看來你無法證明這是你的狗。」 「我不需要證明。」漢克道:「還有,別那樣做。」 「哪樣?」克麗絲塔問。 漢克頭也不回往身後開了一槍,準確打中正偷偷靠近的黑髮男人,子彈穿過男人舉著菜刀的右手。菜刀隨著慘叫落地,手上多了個血孔的男人跪倒在地,悲鳴揚起一片塵埃。 「這樣。」他回答。 無視了自己正在慘叫的同夥,克麗絲塔饒富興味地問:「身手不錯,不如加入我們吧?」 「不。」 「為什麼?想在這種世界裡活下去,抱團的生存機率比當獨行俠高多了。」 「沒興趣。」 「可惜。好吧,你可以把你的狗帶走了。」 「克麗絲塔——」沒想到煮熟的狗肉居然突然就要飛了,比利連忙喊,卻被克麗絲塔用刀指著脖子打斷,「閉嘴。」 漢克看著相撲,相撲也看著漢克,一人一狗互相對視許久,相撲仍然沒有挪動屁股的打算,依舊叼著仿生人的手。 「那個,」漢克指著仿生人,「你們剛剛說不要了。」 「對,但也不能白白給你。」克麗絲塔眼睛轉了轉,「一把槍。」 「一個彈夾。」漢克還價。 「沒彈夾的槍。」 「如果它還完好,再加上它。」漢克指著牆角一台黃色的L型推車,應該是以前用來搬倉庫裡的箱子用的。 「保證像是新的一樣。」 「成交。」 兩人約定漢克離開小鎮前會將槍留下,而這段期間內除了克麗絲塔以外的人都不准離開倉庫,於是其餘幾人七手八腳將仿生人搬上推車,還附贈了幾件衣服用來把人牢牢綁在推車上,隨後又翻出一條繩子綁住推車,這次相撲主動咬住繩子,接著很快走到漢克身邊。 漢克沒好氣地揉了一把牠的頭,兩人一狗走離開倉庫,漢克在離開加油站前回收了兩個裝滿汽油的桶子。 「你果然有車。」克麗絲塔看著漢克將油桶放上推車與仿生人堆在一起,了然笑笑。 「鎮裡沒有?」 「看過一輪了,沒一輛能動的。」 漢克想了想,「帶上油,順著這條路往東二十公里,有車陣。」 「有鑰匙?有能動的?」 「幾十台。總有能動的。」 「謝啦。」 「兩清。」漢克指的是她同伴的槍傷。剛剛他其實注意到她的同伴並沒有殺意,只是想制伏他,但不管在末世前或後,他都沒有把生命交到任何人手上的打算。在沒有醫療藥物的前提下,槍傷的代價太過昂貴,現在能扯平也算正好。 克麗絲塔眼珠轉了轉:「行。」 吉普車繼續往西。 相撲坐在副駕駛座,漢克坐在駕駛座,後車廂塞不下的仿生人被隨意靠在後座上,被小型發電機擠到一旁,看上去有些侷促。 漢克從後照鏡看著仿生人閉著眼睛的臉,褐色的捲髮隨著車子微微晃動,像是一位陷入沉睡的安靜乘客。剛才開車前,漢克把用來將仿生人綁在推車上的衣服挑了幾件,隨手套到仿生人身上,雖然知道不是真人,但後座坐著一個光溜溜的人總讓他內心怪不自在,套上衣服雖然好了點,但缺點就是看起來更像真人了。他好幾次都難忍煩躁的想停車把仿生人扔下,但相撲不時回頭看著仿生人,輕吠幾聲,好像是在確定什麼。漢克也搞不懂他們到底是怎麼就看對了眼,讓他們的旅程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就當做是相撲的塑膠玩具。漢克說服自己,反正他不會動,也很安靜,不會吵著要上廁所,至少比相撲省心。 他按著廣播,從第一台切到最後一台,除了沙沙聲之外什麼也沒聽見,他改撥音樂,CD裡的節奏藍調隨著盧基·皮特森的嗓音滾了出來。雖然音樂耗電,但他總得做些什麼填滿沉默。 相撲把頭搭在車窗上,耳朵被窗外的風吹得亂晃,一臉愜意。 他們一路向西,最後在天還沒完全黑的時候找了個避風處生火煮飯。晚餐是加熱的義大利麵罐頭,配上豆子罐頭,漢克還難得拿了罐啤酒。相撲的飼料被倒到鐵碗裡,滿滿一大腕,狗糧倒是末世數一數二好找的東西之一,死人太多,食物還有,沒人想吃狗糧。 漢克拉開啤酒拉環喝了一大口,泡沫沾滿他的鬍子,隨即嘆了口氣。 「啤酒不冰味道都不一樣了。」 他晃了晃手裡的啤酒,少了冰透心的溫度,啤酒的苦味變得異常明顯,幾乎把啤酒花的香味全部蓋過。 火堆的樹枝燃燒聲劈啪,遠處的夕陽從厚厚的灰色裡隱約透出紅色的光,太陽就快要下山,他得在天黑到看得清火光之前盡快滅火。 相撲把盆子裡的狗糧解決完了,晃著尾巴到漢克身旁坐下。漢克用金屬蓋折的湯匙戳著最後幾口豆子,這已經是他吃的第二十七罐豆子,重複又不好吃的口味讓他覺得煩躁,只能逼自己一口一口把人類賴以為生的營養塞進肚子裡。 「你都不會吃膩的嗎?」漢克問相撲,「我真想換換口味。小鎮裡應該有很多其他口味的食物,要不是那群人在,我們就可以去找找其他吃的,至少不要都是罐頭。」 「對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告訴她哪裡有車子嗎?」漢克嚼著豆子,一面說一面把豆子的碎塊噴的到處都是,「她想搶車,知道搶不贏,但又想賭一把。我不想跟她賭,所以給了她其他選項。她也知道我知道,所以決定放棄。」 漢克把最後一口豆子鏟進嘴裡,扔掉了罐頭,一面把火踩熄一面開始發牢騷:「到底是哪個天才呼籲義大利麵跟豆子罐頭是最適合囤積的食物?現在去翻每個人家裡,到處都是這兩種罐頭,還都是番茄跟三色豆口味,這其實是英國想要破壞大家味覺方法吧?」 「番茄中內含的微量元素即使加熱也不會被破壞,放在罐頭裡也可以延長保存時限,因此確實很適合人類在營養不均衡時食用。」 陌生的嗓音突然從身側闖入。漢克舉槍上膛的動作一氣呵成,厲聲轉身將槍口指向聲音的來源者:「誰!」 「我沒有惡意。」那個聲音說。 黃昏灰暗的天色裡,還未完全熄滅的火光照亮那人的下顎線條,漢客發現那是一張陌生卻又過於熟悉的臉,今天前從未見過,幾個小時前卻密集出現在他眼中。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那張端正的臉一次又一次出現,在陰暗的倉庫裡,反射於後照鏡中,增加在吉普車後座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他的眼角餘光當中,令人難以忽視。 此刻,漢克只有一句話想說。 「去你媽的塑膠垃圾……」 「順帶一提,我叫康納。」仿生人——康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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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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