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連續幾天的風都有點濕潤,陰雲在他們的頭上不斷盤旋,漢克原本以為是季風從海上帶來水氣,沒料到三天後就迎來了一場雨。 這是末日後的第一場雨,雨來得猝不及防,聽到雨點落地的下一刻火堆就已經被打熄,當時漢克正在把水蜜桃罐頭加進義大利麵罐頭裡想換換口味,在遭遇到下一秒的傾盆大雨後,他立刻懷疑這根本是義大利人對他的報復。 慌忙把還燙手卻已經泡了水的食物搬進車裡,在躲了十分鐘的雨後,漢克發覺有些不妙。雨沒有停止的跡象,而他們所在的公路已經像一條淺淺的小溪。副駕駛座的相撲毛濕了大半,水甩得整車到處都是,後座的康納倒是很有興致地望著窗外,像是在欣賞難得一見的景色。 漢克把罐子底最後幾口冷透的創意料理扒進嘴裡,深刻感覺到義大利人是對的,如果不是腦子有病,千萬別把水果放進食物裡。 「降溫了。」康納突然說,而漢克也感覺到清晰的寒意從車窗漸漸透入,玻璃起了白霧,漢克連忙打開除霧,擋風玻璃上的霧氣很快散去,但氣溫則是越發下降。 相撲打了個噴嚏,康納從後座翻出兩條毛巾,一條遞給漢克,一面從後座幫相撲擦著毛。漢克抹著臉上的水,憂心忡忡望著窗外。 「氣溫降得太快了,不能繼續待在這裡。」漢克決定找個地方過夜,「康納,把地圖給我。」 「右轉後順著路往前開兩公里有間旅館。」康納直接開口,「這是地圖上標記離我們最近的人工建築物,按照現在的降雨速度,應該來得及在輪胎被水淹沒前抵達。」 漢克立刻發動引擎。 大雨讓路況糟糕地像在濃霧中前進,五公尺外全是一片灰,唯一的好處是巨大的雨聲同時蒙蔽了喪屍的聽力,讓他們不會被車聲吸引。所幸康納的方向感並不會被雨或是路況所影響,在繞開許多障礙物後依然能清晰的指出旅館的方向,這才讓一行人成功在水淹過膝蓋前到達目的地。 旅館停車場裡面一台車都沒有,漢克把吉普車直接開到階梯口,給了康納一把槍。 「等著,我去找鑰匙。」漢克披著防水布在暴雨中衝下車,過沒幾分鐘就拿著十幾把鑰匙回來。 漢克把鑰匙全部丟給康納,「運氣不錯,目前所有房間都提供免費入住。」他伸過手把康納扶下車,相撲早他們一步爬上了階梯,正在走廊上甩著毛。 即使披著防水布也沒用,兩人不過在雨中走了兩分鐘路,像是從桶子裡倒下的大雨就把他們原本在車上已經稍微變乾的衣服又恢復成在水裡泡著的樣子。沒時間把自己弄乾,漢克只是甩了甩水,就拿出手槍和刀,拉上面罩後示意康納負責開門。 他們運氣不錯,走廊上空無一人,第二間房間就沒人住,為了安全起見,漢克把左右各兩間的房間都先清理一遍,避免隔壁鄰居不請自來。槍聲被雨聲遮掩,他們的舉動沒有引起太大注意。 漢克把相撲跟康納留在房裡,自己則是跑回車上,把最重要的幾樣物品塞進背包,接著跑上跑下幾趟,把後車廂裡的武器與跟幾天份的食物都運上樓,車子也開到地勢較高的區域,等到收拾的差不多後,他也差不多累得像條狗一樣倒在房間的小沙發裡。 康納坐在地上整理漢克帶上來的東西,順帶把濕透的背包翻開來晾乾,裡面的東西被他一件一件放在床上攤平,他注意到在大半的生存物品當中,有張褪色的照片。照片裡是一個棕髮棕眼的小男孩,笑容非常燦爛,康納輕易就從他與漢克的相似程度當中推測出兩人的親屬關係。他將照片用衛生紙吸乾,額外放到床頭櫃上與其他物品分開,接著繼續用毛巾擦拭其他物品。 漢克終於喘過氣來,踹掉腳上被泥巴糊得亂七八糟的鞋,接過康納遞過來的毛巾蓋在臉上後長嘆一聲。「沒下雨的時候一直擔心沒水喝會渴死,現在好了,渴死是沒機會了,但又得擔心淹水了。」 「需要先接點水備用嗎?」 「我晚點去,這雨看起來還會下很久很久。」 「沒問題。」 康納清理完全部的物品,把藍血跟狗糧還有罐頭依序排在桌上,漢克很公平,各種食物全都是三天份,這讓他的額上亮起黃圈,運轉微微加速。收拾好之後康納轉過頭問著漢克:「漢克,小型發電機不在這裡。」 「那家伙太重了,如果真的跟車子一起被淹掉也只能放棄了。」 「我的拐杖也是。」剛剛下車時他一手拿鑰匙一手拿槍,完全沒有多餘的手能夠帶上自己的拐杖,只能整個人壓在漢克身上,幸好漢克不介意。 「等雨小點我回車上幫你拿。」漢克拿下臉上的毛巾,毛巾上已經灰得一蹋糊塗,全都是他身上累積的汙垢被雨水沖刷後的遺跡,「或是你不介意這幾天我來扶你。」 康納搖頭,「不介意。」他只怕造成漢克的麻煩。 「那就好。」漢克看了康納一眼,「你坐在地上幹什麼?」連相撲都知道要趴在地毯上才舒服,這仿生人坐地板都不嫌屁股痛? 「衣服會把床弄濕。」康納回答,「等衣服乾了我再上床。」這間房間只有一張雙人床,如果弄濕的話漢克就沒有乾的床單可以躺了。 「直接換套衣服就好。」漢克說完才發覺他們的衣服都被他留在吉普車上。他不死心的打開衣櫃,驚喜的發現裡面居然有兩套白色的浴袍。「穿這個吧。」他把其中一件扔給康納。 「謝謝。」康納接過,順手就脫掉了自己的上衣,漢克連忙三步併作兩步走進浴室。 等等,他進來做什麼? 望著鏡子裡骯髒的臉,漢克遲疑了幾秒鐘。不過就是換衣服,兩個大男人——或者要說是一個仿生人跟一個人類也行,對他來說差不多——有什麼好避嫌的,該有的他們都有……等等。漢克心想。他有的,仿生人好像不一定有。 他想起來第一次見到康納的那天,沉睡的仿生人在陰暗的倉庫中赤裸著身體,蒼白的肌膚平滑,胸口微微隆起,但沒有任何突起,小腹到大腿的線條柔和,沒有任何體毛,連本該存在著性徵的部位都平滑的理所當然,像是那裡本來就不該有異物存在。那畫面有如黑白電影裡的場景,因為失去色彩,所以更讓人難以忘記。 我到底在想什麼東西?漢克連忙揮開腦中的雜念。但都進浴室了,急著出去好像也有點怪,他索性就站在浴室裡換衣服,才剛脫下不知道穿了多久沒洗,已經看不出來原本顏色的灰色上衣,漢克低下頭卻發現馬桶裡有水。 居然有水?漢克把水箱蓋子搬開,裡面滿滿裝著清澈的清水,他盯著清水思考了好幾秒鐘,好不容易暫時放棄喝水的想法,回過神他立刻擰開了洗手台的水龍頭。乾涸已久的管線發出咕嚕嚕的聲響,過了幾秒鐘後清水從水龍頭中流出,把洗手台上薄薄的灰塵全都沖掉。 運氣真好。他想。但說不定還可以更好。漢克把水龍頭從最右方慢慢旋轉到最左方,不一回兒蒸騰的熱氣就從水管內冒出,把陶瓷的洗手台加熱成微溫的適宜溫度。漢克緩緩轉頭望向浴缸,他覺得自己彷彿有十幾年沒有好好泡過澡,之前為了省水都是用濕布隨便擦一擦,衣服也只能穿髒就扔,想到可以洗澡這件事,他立刻感覺全身都開始發癢。他把浴缸的水塞塞上,把水龍頭也轉到最熱後打開,像是瀑布一樣的水立刻從水管裡不斷流出,幾分鐘後就有熱意開始在浴室裡繚繞,漢克忍不住大笑出聲。 門外的康納聽到動靜,提高聲音問著:「漢克?發生什麼事了?」 他打開浴室的門,本來想叫康納進來看看水乾不乾淨,卻發覺康納看上去雖然已經換好衣服,但實際上只是把浴袍穿在上半身,下半身溼答答的褲子根本沒脫,整個人還是坐在地上,漢克忍不住皺起眉頭,「康納,你換衣服只換一半?」 康那遲疑了下開口問:「你不介意?」 「介意什麼?」 「我的腳。」康納有點為難的回答,「你不喜歡仿生人。這件浴袍不夠長,遮不住我的腳,如果把褲子脫掉,你就會看到素體,我覺得你會在意。」 康納的回答讓漢克湧上一股罵人的衝動,他忍不住大罵出聲:「該死!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在想……」 「閉嘴!聽我說!我告訴你,對,我確實是討厭仿生人,而且我有我的理由!」漢克對著康納怒吼,「這些塑膠機器在街上到處亂走,用他們該死的理性到處判斷事情,把一切都搞得一團糟!」 康納還想開口,漢克乾脆直接把他的嘴摀住。 「但那又如何!我討厭的事到處都是!我痛恨這該死的不會出太陽的天氣,我痛恨搞出病毒的所有人類,我痛恨那些番茄義大利麵罐頭,但我知道這一切都不能歸咎給任何一個人,也不會因此痛恨人類!」 「跟你相處這幾天以來也足夠讓我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仿生人,也知道你跟我的差距,仿生人跟人類的差距,根本沒我以前想的那麼大!然而你卻覺得我像是那種沒人性的人,會因為你不像人類就對你怎麼樣嗎?」漢克氣呼呼地罵完仍然覺得氣還沒消,乾脆伸手準備直接對康納的褲子動手,「你要自己脫還是乾脆我幫你脫?」 「……我自己來。」 難得理虧的康納把聲音縮小。因為雙腳受傷,他只好用著不自然的姿勢把褲子一點一點蹭掉,而濕透的褲子才剛離開他的身體,漢克就把他的浴袍一把掀開。 「漢克!」他緊張到右額都閃起紅圈。 漢克沒理他,自顧自地把包住康納右腳,同樣被雨水染濕的布全部拆掉,割了一段旅館的窗簾來替康納重新包紮。 「謝謝。」等漢克包好,康納立刻道謝,接著把腳藏回浴袍底下。但漢克沒走開,仍然站在他面前思考了幾十秒鐘,突然開口:「我沒覺得在意。」 康納一臉疑問地看他。 「你的素體,我一點都不在意,我甚至覺得滿好看的。」 「謝謝……?」 「不客氣。」漢克終於想起來自己剛剛出浴室是為了什麼,「還有我剛剛發現這家旅館居然有熱水!今晚總算可以好好洗個澡了!而且水如果夠,我們還能洗個衣服!」 「漢克。」 「嗯?」 「浴室的水已經漫出來了。」 在漢克的堅持之下,康納泡了有生以來第一個澡。而他不得不承認,當他全身都泡在熱水當中,任由熱水承載他的機體時,他感覺自己的運轉速度加快,全身機能運行良好。 這大概就是人類擁有的愉悅感。康納想著,現在他能夠理解人類這種浪費水的行為了。 泡完澡的水他也沒浪費,用來把衣服跟毛巾全都沖洗乾淨,晾掛起來,而當他扶著牆離開浴室時,早他一步洗完澡的漢克正拿著毛巾替一起洗澡的相撲擦毛。看到康納的頭髮一滴滴往下滴水,漢克對他朝了朝手。雖然不解,但康納還是慢慢把自己移過去坐在床緣,接著就感覺到一條微濕的毛巾蓋上他的頭。 「另外兩條都拿去擦相撲了,就剩這條我剛剛用過的,不介意吧?」漢克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隔著毛巾有些甕甕的。 「不介意。」康納的嗅覺系統分析出毛巾上還帶有漢克的身體和旅館沐浴乳混合的味道,他有些遲疑,但下一秒漢克的手就開始替他揉著他的頭髮,把他的髮型弄得一團亂。 「那就快點擦乾。」漢克交代,多揉了兩把之後就回去替趴著的相撲繼續擦拭,康納只好學著剛才漢克的動作,繼續把自己的頭髮弄得更亂。 他們剛到旅館的時間是下午,但隨著窗簾縫隙外的天色越來越暗,康納檢測到房內的溫度也越來越低,很快就有了冬天的感覺。 漢克拎了一床乾淨的棉被舖在地上給相撲取暖,自己則是拉了另外一床棉被上床盤腿坐著,一面開口和康納閒聊。 「在你洗澡的時候我出去看了一眼,雨還是一樣大,但我停車的地方挑的還不錯,水沒漫到坡上,如果運氣好,雨停之後我們可以不用擔心車的事情。但這旅館的喪屍應該不只房間裡那些,如果你出去要小心一點,喪屍可分不出人類和仿生人的差距。」 康納點頭,把毛巾掛到椅背上,漢克立刻伸手摸了摸他的髮尾,「還有點濕,再擦乾一點吧。」 「其實……」康納想了想還是決定開口,「我可以把頭髮收進素體裡面,再拿出來就是乾的了。」 漢克看著他沉默了兩秒鐘,「仿生人是不是真的不擅長和人類聊天?」 「其他仿生人的型號我沒有資料,但以我的機型來說,我的所有設定包含外觀與聲音都是專門被特別設計用以跟人類和諧溝通。」康納認真解釋。 「你確定你擅長和諧溝通?」 「是的。」 「我覺得,這設計顯而易見失敗了。」 漢克歎了口氣,看著康納一臉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失敗的表情,覺得物種之間的代溝大概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弭平的了。 夜更深了。 漢克翻箱倒櫃從房間抽屜裡找出了蠟燭,用打火機點上,傾斜讓溶化的蠟淚滴在桌上,輕而易舉就讓蠟燭穩穩站在桌上。雖然手電筒還有電,但在不知道發電機會不會被水淹掉的情況下,漢克沒打算浪費在這,因此黑暗的房間裡此刻唯一的光源就只有桌上點著的兩根蠟燭,燭火隨著窗縫裡吹進來的風輕微搖晃,把兩人坐在床上的影子映在牆上。 相撲已經好一陣子只有呼吸聲,漢克覺得牠大概已經睡著,睡意也慢慢爬上他的腳跟,但勞動過後的飢餓讓他的胃開始泛起酸水,房裡的冷空氣也一陣一陣把他不斷從瞌睡中喚醒,他索性下床拿了個水果罐頭,順帶把一包藍血丟給康納。 雖然像是正在坐著發呆,但康納還是穩穩地接住了藍血,拆開後就開始一口一口吸著藍血,端坐在床邊的姿勢看上去像個好學生。漢克也在床邊坐下,拿起瑞士刀切開罐頭上蓋,香甜的汁水氣味就從密封的罐子裡衝了出來,睡夢中的相撲動了好幾下鼻子,最後還是沒抵抗過睡意,沒醒過來。 漢克和康納分別坐在床的左右兩側,中間隔著堆積的雜物,全都是康納從背包拿出來晾乾的,漢克把瑞士刀丟回床上,翻出地圖配著罐頭看著,一面拿紅筆把現在所在的位置在地圖上標了出來。 他們移動的速度比想像中還要慢,這幾天的時間全花在繞路上,才走一百多英里,到現在才走了一半左右的路程,但無所謂,他有很多時間可以做這件事,也沒有其他事情想做。他把地圖跟筆都放上床頭櫃,轉頭就看到一張照片在床頭櫃上對著他笑。 「原來在這。」漢克拿起照片,摸了摸那張笑容燦爛的臉。 康納注意到漢克的動作,主動解釋,「照片也被潑得有點濕,所以我先放在那裡晾乾。」 漢克點了點頭,盯著照片沒有開口。 「他是你的兒子嗎?」康納問。 漢克嘆了一口長長的氣,「他叫柯爾,如果他還活著,現在應該已經18歲了。」 「他……」 「死了。」 雨聲逕自從窗外闖入,填滿整個房間,滂沱的大雨夾雜著隱隱的雷鳴,足足持續了好幾分鐘,直到再次被康納打斷。 「我很抱歉。」雖然已經有了猜測,但聽到漢克開口說出事實仍然讓康納有種運轉不穩定的感受,他能從自己的情緒模塊中分析出這大概就是愧疚。這感覺非常不好。 漢克搖頭。 「有什麼好抱歉,他死了又不是你的錯。」漢克擠出一個苦笑,「是我不對,我沒有好好照顧他。」 「我能問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病毒。他沒撐過去。」漢克握緊手中的罐頭,罐子裡剩餘的汁水微微顫動,「如果我多花點時間陪他,不要老是把時間耗在工作上,他說不定還能好好活著……」 「這不是你的錯,漢克。」 他搖頭。「是我的錯。」 過度滿溢的情緒在下著大雨的夜晚裡似乎特別容易潰堤,或許是這些話已經積壓在心底太久找不到人傾吐,又或許是仿生人像是特別適合分享的對象,漢克忍不住把內心一直以來從未與人分享過的痛苦記憶全部傾倒。 「從他媽媽死後,我就一直靠著工作逃避他,我怕面對他責怪的眼神,我怕他要我把他媽媽還他,我怕他恨我。」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跟柯爾上一次好好坐下來一起吃頓飯是什麼時候。自從那場車禍開始,他渾渾噩噩過了一段時間,只有工作跟酒精可以讓他忘記一切,他的父母來幫忙帶了柯爾一陣子,但也很快離開,他不知道那段時間柯爾是怎麼自己撐過去的,只記得自己每天出門把三餐跟零用錢放在餐桌上,偶爾收到柯爾的字條說家裡缺什麼東西該買。更後來,柯爾甚至只告訴他需要多少錢好買東西,連採買的工作都不再需要他。 在每次遇到柯爾的短暫片刻裡,有時是深夜柯爾撐著不睡等他回來,有時是他加班超過二十四小時倒頭睡了一整天醒來後的假日晚上,有時是他宿醉剛醒來正打算要上班的早晨,柯爾都會試著問他哪時候有空,他想跟他一起去買東西,他的運動會希望他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想邀請他來看。漢克總是會答應,但約定被他自己一次一次打破,他把所有假日都花在警局的公務裡,其他閒暇時間就用來喝酒,酒精讓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答應過什麼事情,好不斷藉此逃避柯爾欲言又止的眼神。 後來柯爾死了。 「我一直想,等他再長大一點之後,等他可以理解這些事情再說,我以為我們之後總有時間能好好談談,但沒有,什麼都沒有了。病毒來了。他死了。甚至連他生病的時候,我都沒有陪在他身邊,只來得及看他最後一面。」 漢克說出這些話的語氣幾乎有些平淡,像是這些話已經在他腦中想過、念過千百遍,由於說過太多次已經失去了憤怒的力氣,卻字字都像是刻在墓碑上深刻,話中瀰漫著具體的絕望感。 「我是個失敗的爸爸,他一定很恨我。」 康納的右額不斷交錯閃爍著黃圈與紅圈,他發現自己的系統在此刻沒有給出任何選項,他不知道怎麼安慰漢克,只能像是出錯般動也不動地坐著。 相撲不知何時醒來了,牠慢慢走到床邊,把頭放在漢克的腿上,舔了舔他的手。漢克摸著牠的頭,他突然很想喝酒,他需要酒精麻痺這些記憶,忘記一直折磨他的罪惡感,即使是片刻也好。但他沒把任何一罐啤酒拿下車,房間內的小冰箱也空無一物,冰冷的像是一個棺材。 一個小小的棺材。 「快睡吧。」漢克關上冰箱,把相撲趕回窩裡,自己則是回到床上躺下。 在火光搖曳的漆黑中,漢克睜著眼睛,感覺到身側一沉,轉過頭看見康納隔著棉被躺在他身邊。 「漢克。」 「我在聽。」他望著頭頂被火焰的光線切成斜角的天花板,外面的雨聲幾乎掩蓋了所有聲音,連兩人的聲音都幾乎被蓋過去。 「我覺得……柯爾一定很愛你。他或許會怪你,但一定不會恨你的。」 漢克沉默了幾分鐘。 「你不認識他。」 「但我認識你。」康納道。 「不到一週。」漢克補充,「正確來說是六天。」 「但那也已經足夠讓我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類了。」康納聰明地借用了漢克說過的話,他隔著被子將手輕輕蓋住了漢克的手背,「而我認為,你跟仿生人的差別並沒有那麼大。」 「我該把這個當成稱讚嗎?」 「你可以這麼想。」 漢克偏過頭,看見康納躺在左側的臉,他棕色的眼睛裡反射著燭火的微光,看起來明亮又溫暖。以往康納總是說自己可以負責守夜,因此總是整夜坐在吉普車副駕駛座保持清醒,他則是抱著槍和相撲一起躺在後座,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康納像人類一樣躺在他身邊。仿生人的機體運轉的時候會散發出微微的溫度,比人體低很多,但在氣溫慢慢降低的夜裡,卻像是微小的火焰,帶來些許的暖意。 「其實你們有點像。」 「我和柯爾?」 「嗯。」 「我的外型設計是由模擬器生成,雖然以大多數人類會產生好感的方向設計,但參考的人種範圍與年紀都相當多元,和某個特定人選相似的機率應該不高。」 「我說的不是外型,是給人的感覺。」漢克想了一下,緩緩解釋:「你們的眼神很相似。」那種眼裡有光,充滿希望的感覺,「我喜歡你的眼睛。」 康納感覺自己的運轉又開始加快,就像是剛剛泡在熱水裡的感覺,他感覺愉快。 「我會為此感到榮幸。」他回答。 漢克拍拍棉被,「進來吧,分你一半。雖然你不怕冷,但我看著覺得冷。」 康納依言鑽進漢克的被窩裡,枕著柔軟的枕頭,聽著漢克和相撲漸漸平緩的呼吸,在蠟燭熄滅的一片黑暗裡,像個人類一樣閉上眼睛。 這場雨斷斷續續下了五天,他們也在這家旅館待了整整七天。 在雨變小的期間,漢克在旅館裡翻到一艘充氣艇,又回了車上一趟,把小型發電機跟食物都搬了出來,後來證明這是正確的舉動,他們的吉普車最後有半截都泡在水裡,幸運的是水退了之後車子依然可以發動,沒有任何問題。 在待在旅館的期間,他們把整家旅館翻了個底朝遍,從各個房間的冰箱中搜刮到大量的烈酒,還有可以用一輩子的沐浴乳,也把販賣機裡的點心全部挖了出來。最誇張的是他們還在大廳裡發現了一個游泳池,漢克笑著說不愧是二星級旅館,居然把游泳池建在大廳裡,康納檢測後發現水質非常乾淨,他們裝了兩大桶走,當作飲用水。剩下的水他們也沒有浪費,漢克突發奇想突然把康納丟進水裡,自己也被突然暴衝的相撲撞進水裡,兩人一狗在爬出游泳池時把到處都弄得溼答答的,像是洗了個冷水澡。離開前,他們看見旅館櫃台的地圖畫著不遠處有家加油站,他們去那裡加滿了油,帶著所有的物品再次上路。 吉普車一路向西。 康納望著旅館的熱氣球招牌慢慢消失在路的盡頭,把旅館地址存進了自己的數據庫當中。 他會想念這裡的。 ※旅館參考Super 8 by Wyndham York NE,位於內布拉斯加州的約克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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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ww.plurk.com/hikaru801 日期
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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