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隨著震耳欲聾的鈴聲響起,冰冷而白熾的燈光從走廊盡頭開始一盞盞熄滅,像是黑夜巨獸一步步向前吞食光亮,直到每個隔間裡的光芒都消失,只有走廊上方巡邏照明用的燈被遺留下來,每隔幾公尺才有一盞,低弱的光芒蒼白到只能照亮一小塊黑夜。 習慣黑暗之後,弱小的燈光才從鐵欄杆外緩緩走了進來,照亮房裡不足四平方公尺的空間。狹小的空間內除了一張雙人上下舖、馬桶與洗手台之外,沒有空間、也不能擺下其他家具,躺在不足雙手張開長度的床上,巨大的壓迫感便從左右兩面斑駁的白牆傳來,像是下一刻就會合攏,把人擠壓其中,直到窒息。 初來乍到的人可能有些不適應,但住在這裡的人們多半已經習慣這種壓迫感,開始擅長在日復一日的蒼白生活裡,在有如棺材的鐵柵欄中,找那麼一星半點的樂子。 這裡是——監獄。 在獄警的監視底下,說實話能玩的花樣也不多,多半是賭錢或賭球,賭資則是用菸或是泡麵。菸在這裡是強勢貨幣,通常是被偷渡進來的,再想交換其他東西也很容易,適合拿來打點關係與聯絡感情;郵票也行,但沒那麼讚,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可以寄信的地方;近來最受歡迎的則是泡麵,只要加一點點熱水,等待幾分鐘,就能好好吃上一頓,比平常他們吃的那種豬食好上無數倍。 雖然這些都是違禁品,時不時就會有人來翻箱倒櫃抽查,被抓住就得做更多工作,但總有藏的辦法,割開床墊、挖開地板、或是賄賂那些來檢查的獄警也行,反正不犯法。而監獄裡最大也是最為人所知的祕密就是:想要什麼違禁品,找獄警都可以買到。其實這也算是常識了,否則違禁品怎麼可能從不斷貨?門路當然都是人走出來的,只是穿不穿制服的差別罷了。 此刻,這間容納了兩個人的狹窄房間中,有一絲火光在上鋪亮了起來,接著是淡淡的煙草氣味在房間內瀰漫,下鋪的人聞到後有些不習慣地揉揉鼻子打了個噴嚏。 「抱歉,忘了有室友。介意嗎?」一個聽上去有些蒼老,仔細分辨卻能發現那只是因為過度沙啞才顯得滄桑的聲音問。 我們討厭這味道。 習慣就好。 「不。」下鋪的人回答,「不用顧慮我。」 「很好。」上鋪又問:「要來一根嗎?」 「不,謝了,我沒有抽菸的習慣。」 「之後會有的。」 「或許吧。」 在短暫的交談後,他們很快又恢復安靜。像這樣無意義的對話在其他房間裡也正在發生,畢竟熄燈後除了安靜躺在床上耍嘴皮子外,多半也沒有其他事好做。 兩人所在的這間房間,在今天之前都只有一個人住,不,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最近只有一個人住。畢竟每個人住進來的時間不同,需要待著的時間也不一樣,而一年年過去,可以離開的人就會抱著自己的家當離去,新室友有時很快會出現,但考量到很多原因,有些時候則要隔上很久。 而今天這間房間恰好就來了個新房客。黑色短髮、不算年輕,眼底有著被生活狠狠折磨過的色彩,卻顯然受過良好教育。乍看之下跟周遭氣氛有些格格不入,認真打量卻又覺得他似乎和其他人沒什麼不一樣。 大概又過了幾分鐘,上舖的聲音問:「那個誰……你叫什麼?」 「Eddie,叫我Eddie吧。」下鋪的人說。 「抱歉,記性不太好,在這裡住久了大家都這樣。Eddie,第一天監獄生活,你感覺如何?」 像住進擁擠的食物儲藏室裡,一個格子被塞了兩個食物,還都是不怎麼好吃那種。 這形容還真具體。 「嗯……不算太糟,至少比想像的好一點。」Eddie聳了聳肩,即使他知道上舖的人看不見,「你知道的,跟大通鋪比起來,雙人套房還不賴。」 那聲音笑了幾聲,「對,我也這麼認為,雖然窄了點,但跟樓下比,這裡好多了。」 他們兩個住的這幾層都是雙人牢房,其中一面是方便獄警監視的鐵柵,另外三面則都是實心的牆,沒有獄警監視時至少還有點隱私。樓下則是所有人都被關在一個像是室內籃球場的集體空間裡,同樣是睡上下舖,但馬桶是共用的,所有犯人都能看見你在做什麼,想藏點東西或偷偷做點什麼都不容易。 剛被帶進監獄時,趁著其他人在放風,Eddie跟著獄警走了一圈參觀,直到犯人的休息時間結束,才被帶著到了他未來幾個月要住的房間,也就是現在這間房間當中。從獄警口中Eddie得知,他上舖的室友叫做Todd,被判了二十二年刑期,表現良好,狀況穩定安全,最近已經在準備假釋。而Eddie在晚餐後的短暫接觸後,確實覺得Todd是個很不錯的人,雖然有些沉默,但顯然很好相處。 當然,也不排除是Eddie送的見面禮——兩包菸——才讓他的室友變得友善,但這確實算不上什麼大支出,他樂於支付。 「抱歉,Todd,破壞了你原本的單人房。」Eddie帶著點歉意開口。 「別在意。」Todd漫不經心回答,看上去似乎真的不太在意,「在離開前有人可以陪著聊天挺好的。我在這裡已經待了很久了,有些時候都忘了外面長什麼樣子,你才剛進來,不如就來告訴我這二十年外面有什麼改變吧。」 「行,你想聽什麼?」 「嗯……隨便講點名人的事,或是聊聊你自己也行。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們付錢進來飽餐一頓。 嘿,別亂說。 「還不都是那樣,不小心失手殺了人。」Eddie回答。 「殺了誰?」Todd像是有了興趣,略微提高音調問。但即使提高了點,他的嗓音聽起來依舊破碎得像是砂礫上有輪胎經過的聲響。 殺了很多,多半都不怎麼好吃。 真要算上那些人,我們應該一輩子都離不開這裡了。 出去很簡單,我們打破牆,把所有人都吃掉就行了。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吃他們? 不,Venom,我們不吃他們。 他們是惡人。 有些是,有些沒那麼壞,但他們被關在這裡就已經是在償還自己的錯誤了,沒必要把他們吃掉。 只是一隻手?一個眼珠?我餓了。 絕對不行。 「我女友的新男友。」Eddie應付完Venom後,把原先想好的藉口拿了出來,「我丟了工作之後,她跟我分手,跟其他男人開始交往,我把她跟她男友約出來談判,一時失控就不小心捅了他幾刀,送到醫院前就掛了。」 「哇喔。」Todd短短驚呼,「看不出來你是殺過人的狠角色。」 確實不是,Dan還活得好好的,還在當他的外科醫生,Anne短期內看起來也不打算跟他分手,說不定我出去之後還得參加他們的婚禮。 我們隨時都可以殺了他。 我們沒有要殺他,Venom,我們說好不隨便亂殺人的。 但我們討厭他。他死了的話,Anne就會回到你身邊了吧?我喜歡她,你也是。 討厭不是殺人的理由,而我跟Anne之間……很複雜,就算沒有Dan,Anne也不一定會回到我身邊。不要再說殺死Dan的事了。 「有沒有殺過人看得出來?」Eddie反問,下意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臉,而他左肩的橘色上衣在此時從裡而外滲出了黑色的液體,先是沾濕布料,接著液體越來越多,成了塊明顯的黑影,越漸黏稠,在短短數秒鐘後形成了手的形狀。即使光芒微弱,那隻黑色的手看上去仍有著濕潤的光澤,不像是任何地球已知的生物,更像是童話裡傳說中來自外星的生命。那隻手靈巧地動了動,接著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般,摸了摸Eddie的左臉。 Venom,別鬧。 Eddie感覺到臉上濕潤的觸感,低下頭才發現是Venom在摸他的臉。雖然走廊的光線依照他的感覺應該照不到床上,而Venom在黑暗中頂多像是個不明顯的影子,但Eddie仍然小心的在意識當中要求猛毒回到他的身體裡,在他沒有允許前別擅自輕舉妄動。 Venom在Eddie腦中發出了一陣喉音,像是抱怨,又像是只是毫無意義的噪音。Eddie輕輕拍了拍放在自己臉頰上的黑色觸手,Venom這才有些不甘不願地慢慢縮回橘色上衣裡,原本像是打翻的黑色液體也滲回衣服當中,橘色的布料很快又恢復了乾淨清爽,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像是想起什麼,Todd先是笑了兩聲,接著嘆了口氣,好一陣子之後才開了口:「刻意跟不小心的差別很大,大多數都很明顯,看久了就會知道。有些人堅持自己失手或者無辜,但實際上都一樣,不管是不是被冤枉,會來到這裡就是已經無計可施。真要我說的話,我覺得你看起來不是那種會因為跟女人分手就殺人的人。」 「但很可惜,我在這裡了。」Eddie低聲說:「有些事,已經發生了,後悔也沒用。」 Eddie從來不承認自己錯了,但他確實很後悔。他覺得自己做得是對的事,不管是用報導對抗大財團,或是揭發某些政府的黑箱,一直以來,他帶給觀眾的都是被掩蓋的真相,他為此驕傲,觀眾也喜歡他。是,他獲得真相的手段有些是不光采的,但那又怎樣?重點是他揭發的是事實,人們想知道的也是事實。但這樣的舉動卻讓他當初得罪了某個高官,被迫離開紐約,逼不得已到了舊金山,好不容易才東山再起,有了自己的節目,結果又再次失去一切。 他本來以為這次也跟往常一樣,Jack,他的主管,只會抱怨幾句,之後還是會替他扛下一切,因為他說的是真實,民眾肯定會站在他這邊,但這次他以為是正義英雄的舉動,卻讓Anne丟了律師的工作,因為那什麼無聊的守密條約,還甚至跟他分手,Jack也不認同他的行為,把他開除。 他又回到了像是當初的紐約,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切在瞬間破滅。他想著Anne,想著自己當初如果不偷看她的信,而是用網路上蒐集的資料來質問Carlton Drake的話,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呢?這樣就算他被開除,Anne依舊會在他身邊支持他。又或是他跟Jack說的一樣,只在直播上問那些宇宙啊火箭啊不重要的問題,讓這件事就這麼過去,會不會現在他已經跟Anne結婚,有了自己的家?他們曾經為彼此戴上戒指論及婚嫁,但現在,他什麼都沒有。 你還有我,Eddie。 謝了,Venom。 「你後悔嗎?」Todd問。 「我最後悔的是讓她丟了工作。」Eddie回答,「除此之外……我沒什麼後悔的。我的工作丟了就算了,他們遲早會後悔開除我。」 「離開這裡之後的工作可不好找。」Todd低笑兩聲,「沒什麼專長,隨便都能被查到案底,我看過太多離開這裡的人沒多久就又回來,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不了外面的生活,活不下去了,乾脆再犯點不大不小的錯,至少在這裡他們熟悉環境,也不用擔心下一餐該去哪。」 這聽起來倒是可以成為一個專題報導。Eddie心想。標題就叫:無法重新回到社會的人該何去何從? 離開監獄之後的出路對Eddie而言倒不是什麼問題,因為他這次進入監獄的原因並不是犯罪被判刑,而是為了採訪,刻意用了點手段(當然,是違法的)把自己弄進來的。 雖然出了生命基金會那檔事之後,原先的電視台不打算再聘用他,其他公司也都把他視作燙手山芋,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有自己的節目或採訪,但由於提供了對生命基金會的調查,還有火箭發射的第一手資料,Jack又重新連絡了他。 現在他成了約聘記者,大多數時候寫沒人敢寫的專題採訪,某些時候則匿名寫一些爆料。有了猛毒之後,他能夠採訪的方式又更多了,甚至可以比警察早一步混進毒販的交易地點。這次他進來監獄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有個號稱自己無辜的殺人犯最近被送進監獄,他想偷偷接近他,做一個全方位的採訪,弄明白真相。其他記者試圖採訪過他,但無一例外全部失敗了,不是被犯人懷疑身份,就是被警察禁止接近。於是他索性別開蹊徑,花了一筆錢把自己弄進監獄,在裡面待三週,最多四週,四週內他得成功接近那個嫌犯,從他口中弄點東西出來。 「你呢,你會擔心嗎?」Eddie反問。 「當然,都待了這麼久,在裡面的時間都比外面還要多了,離開之後要去哪裡我也還沒想好。或許先去投靠我妹妹幾天吧,這二十年以來我們一直都有保持聯絡,她已經結婚了,有了三個小孩,看起來都很健康。」 「恭喜你。」Eddie真誠地說。 「謝謝。」Todd回答,「還有十五天,我就可以離開了。在裡面的時間過得很快也很慢,你很快就會懂的。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低調點,別惹麻煩就行了。」 Eddie還想再問些事情,此時恰好路過牢房外的獄警卻用警棍敲了敲鐵柵,發出刺耳的噪音,「安靜,熄燈了。」 我討厭這聲音。 抱歉。 「有什麼想知道的,明天再聊吧。」等到獄警走後,Todd低聲說:「晚安。」 「晚安。」Eddie低聲應答,翻身面對牆壁,閉上眼睛。 晚安,Eddie。 晚安,Ven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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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ww.plurk.com/hikaru801 日期
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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